你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听到“百鸟朝凤”了

新浪博客
来源:微博 南都娱乐周刊
原标题:在《美队3》和《不二情书》的夹缝中,你该看看这部《百鸟朝凤》
文_梦霞
据《扬子晚报》报道,著名导演吴天明的遗作《百鸟朝凤》6日与《美国队长3》同天上映。导演用细腻的情感讲述了一个民俗文化传承的问题,全片朴实而感人。老戏骨陶泽如和男主角李岷城在片中也奉献了出彩演技,两人的师徒情感动了现场不少观众。然而这部豆瓣评分高达8.2的佳作首日排片仅2%,两天票房一共79万……
在《美队3》和《北京遇上西雅图2》的夹缝中,小南真心推荐大家抓紧时间去看看这部佳作,因为你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听到百鸟朝凤了。
电影的片名《百鸟朝凤》,是一首唢呐曲子。在片中,这首曲子只在“白事”上演奏,并且只为德高望重的亡者吹奏。
导演吴天明,张艺谋与陈凯歌的伯乐,中国电影第四代导演代表人物,蜚声国际。然而在年轻一代中,这个名字显然十分陌生。
吴老于14年逝世,这部影片成了他的遗作。作品完成两年之后才得以在最近上映,票房极其惨淡,却以极高的评价流传于少数人口中。

(以下内容有大量剧透,但影片并不以情节取胜,无甚妨碍)
故事发生在黄河边一座陕西小城,讲的是八十年代两代唢呐匠人的经历。
焦三师傅是无双镇最厉害的唢呐匠,受人敬重。影片就以天鸣的父亲带他去拜师开始。
有本事的人才配有脾气。收学徒时犹其如此。磕头倒茶还不够,师父还得多番挑剔考验。片中天鸣为了表现自己的气力,一口气吸水直到力竭,仰面跌倒在地。而《霸王别姬》中小豆子的母亲,更是一刀把孩子的第六根手指剁下。虽然拜师的目的各有不同,或是为糊口,或是为出人头地,但对手艺与手艺传承者的敬重不言而喻。
进师门不过第一步。而后的,打骂责罚乃是常事,一口气没练好饭都少了一半。但是下雨时接天鸣回家,焦三仍会把自己身上的蓑衣和斗笠都披到孩子身上。打归打,骂归骂,疼爱也是真实而厚重的。
天鸣爱哭,拜师那日父亲摔破头角,他哭,正是如此焦三才收了他做徒弟。后来焦三放弃了天赋更高的蓝玉,选择了天鸣作为接班人,大概也是喜爱他心地柔软但又意志坚韧。
然而天鸣虽得偿所愿,得到了焦三的真传,却不幸遇到了一个变革的年代。
唢呐匠越来越不受尊重了。自立门户的第一次出活,就遇到了“不行接师礼”的情况,师徒俩对此十分愤慨,却没有想到后面的情况愈加糟糕。主人家给的钱越来越少,由于西洋乐队的兴起,唢呐不再是红白事的必备之物,更别提前人对唢呐班子曾有的尊敬。
一次,天鸣带的游家班正在演奏,那家主人却请了另一班西洋乐队来,人群都被吸引到那边去。游家班心生不甘,与西洋乐队比赛吹奏,却跟几个想听西曲的人起了争执。双方撕扯互殴之际,唢呐被踩在地上,被践踏变形。焦三愤怒地掀翻了桌子,从满地狼藉中捡起了唢呐,一言不发地走了。挂彩的匠人们也相互搀扶着,十分落魄地离开。
黑暗之中的我泪流满面,为这种溢出屏幕的痛苦和无奈。
你以前笃信的那些东西,忽然有一日成了无用的。你自以为能有一技傍身受人尊重,却被随便几个钱给打发。你所坚持的,信仰的,忽然间都被击得溃不成军。你怒而奋起,偏偏以往对你毕恭毕敬的人,如今变成了冷嘲热讽。
醉酒之后焦三遥想当年,唢呐匠端坐太师椅上,一曲《百鸟朝凤》敬送亡人,庭中跪满孝子贤孙。而今屡遭白眼,呼来喝去,尊严无存。
而现实之中,这部电影排片极少,时间也不尴不尬。一边《百鸟朝凤》备受冷落,一边《美队》等无比火爆,仿佛又是一场传统文化与商业经济的较量,与影片的情节有隐隐相呼应之处。
在片中,西洋乐队趾高气扬,唱歌女郎搔首弄姿,似乎能窥见吴老对于洋文化的不喜。但他也并未掩饰传统文化的弊病之处。片中有父亲死命打骂孩子的镜头,有焦三妻子为他洗脚的镜头,天鸣的父亲为了自己的唢呐梦而逼孩子去拜师等情节,一一如实呈现。
而故事所讲述的“传统”,最为打动我的,一是时人的敬重之心,一是匠人的坚守情怀。
正如电影《霸王别姬》中,学京剧的徒弟被责罚之类的场景,师父教徒弟总是有一套一套的规矩。师门重德行,重功夫。无论医师,教师,还是匠师,都自有一套教训弟子的方式,且师父积威甚重,弟子报以信任与敬畏。焦三选个接班人,来看仪式的人里里外外庭院里挤了好几层。焦三说几句场面话,掌声叫好声随即热烈。
而现在愈演愈烈的“袭医”事件,自然有其制度因素,也有失却这份信任与敬重的关系。甚至敬重这个词也很少用了,只重不敬的东西倒有很多。一方面,愈加浮躁与娱乐化的社会,“匠人精神”少见(这大概也是故宫博物馆的工匠们受追捧的缘故);另一方面,以前普遍的对于知识,德行,手艺的敬重之心,早已无处可寻了。
在《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一书中,这样写道:“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每当社会风气变革之际,士之沉浮即大受影响。……其拙者贤者,则往往固守气节,沉沦不遇。”讲的虽是知识分子,拿来做比喻,也是合适的。六七十年代的陈寅恪,因固守旧的治学方法和精神而被批“不识时务”时,内心的苦闷大抵如此。
去世之前,焦三把家中的羊变卖了,钱给了天鸣,并让他发誓绝不放弃唢呐。病榻之前的嘱托字字泣血。
“唢呐,不是吹给别人听的,而是吹给自己听的。”
即使知道潮流难以逆行,我们仍会为这样的坚守而动容。
后来,县文化局邀请游家班把唢呐录下来,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看似又重新得到了重视,可我不禁悲观地想到:把文化像标本一样固定起来,还能称之为文化吗?若巧手裁剪的窗花不再贴在窗户上祈福,而是放置于博物馆展示,又何以称之为“窗花”?这些外物必然依附在某种传统生活上,失去了所依赖的文化,就是失其根本。就像唢呐的被抛弃不是一种乐器被抛弃,而是一种民俗习惯被抛弃,一种精神文化被抛弃。
在新的时代文明到来之时,这种抛弃显得理所当然。可悲的是,怀念旧时代旧生活的是我们,迷恋新事物新文化的也是我们。追求着物欲享受的是我们,茫然四顾找不到信仰支柱的,仍然是我们。
你能怨《美队》吗?当然不能。你能怨跑去听西洋乐队的人吗?当然也不能。时代变革之际,传统的衰落是必然,文化的革新也是必然。可怜的,不过是旧规矩被破坏而新格局未建立之时,那些夹杂其中惶然不安的人,那些被时代碾压的人。
片中一位唢呐匠转去工厂打工而意外致残,又仿佛在喻示一个新的工业化进程下我们可能面临的困境。
并非着意于批判这个物欲横流,钱权当法的社会,只是两相比较之下,你很难不被影片深深触动。电影所呈现的那个年代,风清天蓝,人质朴坚韧,在如今的雾霾和满社会的戾气中,犹如一股清流,珍贵得让人落泪。
我们固然有无数种办法来留下这些世代相传的技艺,却难以再找回时人的精神与风骨。
影片的末尾,天鸣在师父的坟前独自吹奏《百鸟朝凤》,泪洒黄土。依稀中看见焦三微笑着听完曲子,转身离去。天地静默,唯匠人落寞的背影,渐行渐远。
当唢呐声只存在于录音机,我们又到何处去寻找那位坚毅的老匠人?
我们又到何处,去寻找内心的归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