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资讯

湖南武冈血案:16岁少女怀着身孕被男友杀死

新浪新闻

关注

一个留守儿童,13岁辍学,和社会青年恋爱,3年内到处打工,两度怀孕,“失去人身自由”,困于“彩礼”和家庭归属的争夺,最终怀着身孕被男友杀死。刘玲不到16岁的人生,令人叹息。

3月30日清晨,23岁的罗军带着一名同伴,杀死了16岁女朋友刘玲和她的爷爷奶奶,刘玲肚子里,还有8个月大的胎儿。

血案发生后,双方家长互相指责。刘玲父亲刘冰称,罗军杀人蓄谋已久,两三年来,罗军对未成年的女儿“人身控制”,经常施加暴力,还多次扬言“要杀了你们一家人”。当刘家不同意女儿跟着罗军时,他不仅拿刀威胁,还索要“50万”分手费。

罗军的姨妈、妈妈则称,两个年轻人原本相亲相爱,刘玲的爸爸、奶奶多次索要28万“彩礼”,三次将罗军送进拘留所,最后阻挠罗军见刘玲,才导致血案发生。

但却很少有人关心这两个乡村年轻人的“畸恋”和成长。刘玲自幼丧母,作为留守儿童,从小被爷爷奶奶带大;罗军自幼丧父,母亲嫁人后将他留给姨妈抚养,父母的缺位造成他没有完整的学历、人格。3年前,罗军在QQ群“勾引”了刘玲,将她带入社会。3年里,这份生涩的爱情饱经挫折。尽管两人相亲相爱,“死也要死在一起”,也曾憧憬美好未来,但打工挣不到钱、两次怀孕、情绪性的打闹,以及家庭介入下的“彩礼”纷争,最终将这段爱情逼上了绝路。

不成熟的爱情

20岁社会男子和13岁初一女生的爱情。

这已是一段难以还原的情感,只能根据一些片段去拼凑了解。刘冰也是事后才知道,2018年,女儿刘玲在邓家铺镇的武冈五中读初一,同学QQ群里进来一名社会男子,聊天中,刘玲被他的“花言巧语”吸引。不久,刘玲就辍学了,开始踏上这段盲目的恋情。

男子名叫罗军,当时20岁,是隆回县人。隆回县距离刘玲所在的武冈市邓家铺镇30多公里。恋情发展得很快,双方家长都猝不及防。

刘冰说,女儿并不是后来一些人从快手视频上看到的“坏女孩”。小学时她成绩不错,英语成绩没低过100分,六年级还给她请过辅导老师,小升初时,女儿考入武冈市最好的洞庭中学,后因故转入邓家铺镇的武冈五中。

“当时我女儿为什么铁了心地要跟着他,我就想不明白。”刘冰觉得,女儿年幼,没有社会经验,自从接触了社会上的人,就觉得走上社会比读书快乐。“男的给她好处,给她洗脑了一样”。

姑姑刘霞的解释是,“小孩子嘛,就是贪吃。经常买东西给她吃,就愿意跟他走。”在父亲和姑姑的眼里,刘玲的恋爱形同遭到“拐骗”。家人劝阻无效。“男孩子的骗术,就是刚开始,给你一点好吃的,带你娱乐一下,玩一下,逛逛街。男的都舍得付出,相处一年多了,自己的本钱花完了,没钱了。”刘冰逐渐失去对女儿的掌控力。“留得住她的人,留不住她的心。女孩子长大了,青春期、叛逆期碰在一起,她可能一下子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血案发生后,当地同龄人中间开始流传一段刘玲的快手账号视频。这段时长10秒、用滤镜效果拍摄的视频里,两个人走在县城的大街上,刘玲左手拿手机,边走边拍,镜头上下晃动,她不时微笑,露出牙齿,罗军左手搂着她,边看镜头边抽烟,右手五指留着长长的指甲,潇洒地吐出烟圈。视频配乐,是最流行的曲子《温柔只给你》。

罗军的姨妈罗慧珍说,3年前刘玲来到家里时,她和丈夫也不同意。“那个女孩太小了,后来我不准她到这里来,那个女孩子不走,送到家里她又来了。”罗慧珍家在隆回县城的房子是两室一厅,两个卧室一南一北,中间是客厅。后来,她发现北卧室里,两个孩子睡在了一起,就不再干涉了。

案发后,包括刘冰在内的许多人愤怒、感慨之余,也庆幸:罗军杀人当天,刘玲的两个弟弟恰巧不在家,否则,死的可能会是5个人6条生命。罗慧珍提到,刘玲的亲生母亲其实也很早过世,两个弟弟是后妈所生。“罗军从小没有爸爸,这个女孩也是没有妈妈。我看到她跟罗军是一样的,同病相怜。”

一个现实的大问题是,两人都无法谋生。3月30日,罗军的小学同学王畅看到院子里停满了警灯闪烁的警车,又在警方发布的通缉令上看到他的照片。“特别惊恐。从小到大,这种事情只会在网络上看到,从没想到就发生在我身边”。小学时,王畅和罗军形影不离,上学、放学同路,常常一起打弹珠,玩纸牌。他的印象里,罗军是个“私生子”。

后来,两人的命运发生分岔。王畅一路读初中、高中,上了大学。他再也没跟罗军联系过。两三年前的一个暑假,他在楼上洗漱时,从窗户看见罗军带着一个女孩子。去年大学毕业,王畅留在了长沙工作。血案后的清明节,王畅回来扫墓,出入开着私家车。

罗军却是另一番景象。2011年初中毕业后,罗军在家玩了两三年,15岁,他开始到处打工。先在长沙的洗车店洗车,后来去浙江,最近几年去广东。但无论罗军做什么工作,都不会超过半年,通常干了一两个月,他就不干了,回隆回县待两个月再出门找新活儿。

他也从来没攒下过钱。姨丈胡立国说他,“做一分钱就吃一分钱,做一块钱就吃一块钱”,平时,罗军喜欢抽香烟、吃槟榔、喝饮料。2019年至2020年,罗军带着刘玲去浙江、广东打工,依然没什么收入。

这段没有物质基础的爱情,始于浪漫的幻想,但很快遭遇残酷现实。一位初中同学评价刘玲,“她人挺好的,就是看错了人”。血案发生后,首先爆料出来的,是罗军对刘玲的惯常性“家暴”。

“家暴”和三次拘留

“家暴”一词明显错误。刘玲出生于2005年5月,案发时,不满16岁,也未结婚,没有“家庭”之说。但暴力行为似乎属实。

血案后,两位年轻人,一死一被拘,实情到底如何已无法证实。暴力行为的说法,多半来自刘玲的家长。在刘冰口中,罗军劣迹斑斑,远不止暴力那么简单。

“3·30”血案后,当地警方发布了一份《悬赏通告》,通告给出罗军的户籍、体貌信息,称他住在隆回县三阁司镇光明村,“身高168cm左右,中等体态,肤色黝黑,眉毛浓,嘴唇上下翘并外突,二八式分头,头发略卷,潜逃时着深灰色外套、白色T恤”。

但其实,罗军没有在光明村生活过。上世纪90年代,罗军的母亲罗红霞去广东打工,认识了一名男子,罗军还在母亲肚子里时,这名男子就死了。1998年2月,孩子出生。罗红霞给儿子取名罗军,然后回到隆回,在县城谋生,并把罗军的户口挂在光明村娘家。但二十多年来,罗红霞、罗慧珍很少回光明村,抚养老母亲的责任交给了罗军的舅舅。六年前,外婆去世时,舅舅舅妈才见到来参加葬礼的罗军。那以后,罗军母子再没来过光明村。

罗军3岁时,母亲嫁给了一个从事算命的男子。但该男子不接受罗军,姨妈罗慧珍好心,把罗军一手带大。生母罗红霞的家与姨妈家,只隔一条赧水江,跨过隆回大桥,只有三公里路程。23年来,罗军空望着赧水河对岸,却不能去找妈妈。

刘冰说,3年前女儿被“骗”过去,并被罗军控制了人身自由。他找到当地宣传部门,发布了寻人启事。

找到人后,刘玲极力为罗军开脱,称和罗军“死也要死在一起”。“生米煮成熟饭了”,刘冰没有办法,只能默认这个关系。“只要对我女儿好。不要让我女儿受到伤害,我们也勉强全部托付给他了。”另一位男性长辈补充,“那是逼得没办法了”。

但罗军打刘玲,让刘冰不能忍受。为此,刘冰多次报警,罗军被派出所拘留过三次。

十多年来,刘冰和妻子一直在广东惠州打工,刘玲和两个弟弟留在家中给爷爷奶奶带。2019年,罗军带着刘玲去东莞打工。有一天,罗军打电话给他,说,“你女儿跑了,是不是跑你家了?”刘冰说,“没有,你们吵架的事情,我压根都不知道。”但罗军不信,认为是刘冰在背后拆散他们。罗军还说,“你女儿花了我好多钱,要是她不嫁给我,你要赔我20万。”

那天晚上,刘冰花400元租车从惠州去东莞“调解”。看到女儿被打伤,他报了警,罗军被当地派出所拘留了24小时。

第二次是2019年,罗军跑到邓家铺镇大塘新村,持刀追打刘玲的爷爷奶奶。他因此被武冈市当地派出所拘留15天。

刘玲年龄太小,被许多工厂以不能雇“童工”为由拒绝。2020年7月,罗军要她回隆回县摆地摊。刘冰同意,“那也可以。比在外面好一些。开销小一些,也不用租房子。”回去前,罗军对他承诺,回去后不打刘玲。刘冰信了他,给他们买了车票。过了几天,他询问女儿,得知罗军又打了女儿两次。“我真的恼火”,刘冰说,“一次又一次这样。还封口,不让我女儿告诉家人。”

第三次被拘留,发生在2021年春节前。2月6日,腊月二十五,从惠州回来后,刘冰和母亲一起到隆回县城去接刘玲。罗军和刘玲在县城江边广场已经摆摊数月,但生意惨淡,罗家人言行不逊,导致双方发生口角争执。

带回女儿的次日,午饭时,刘玲说自己腿疼,刘冰问缘故,才看到刘玲右边小腿上一块巴掌大的乌青伤痕。他怒了,“要是没怀孩子,你家暴一下我们还能忍”,2月8日,刘冰去隆回县城报了警,罗军第三次被拘留。刘冰说,“让他吸取一点教训:人家是有身孕7个月了,你这属于严重家暴了。”

罗军在拘留所度过了春节。罗慧珍说,罗军正月初九获释,然后多次去武冈邓家铺镇大塘新村接刘玲,均遭到刘家的拒绝。据刘冰讲述,第一次,罗军带着水果、牛奶、肉等礼物上门,没有成功;后来,他带着三四个哥们儿上门要人,大塘新村村支书、邓家铺镇司法所律师、镇派出所的一名协警都出面了。律师质问罗军:“要人可以,你拿出有国家法律承认的相关证明来。你有结婚证吗?有户口簿吗?”随后,罗军等人被警察赶走。

按照罗军姨妈、妈妈的说法,正月初九获释后直至案发,50多天里,罗军都没再见到刘玲。

事后看来,最后一次拘留,以及春节后刘家不允许罗军接回刘玲,很可能直接导致罗军起了杀心。

相亲相爱,摆地摊

恋爱后不久,刘玲就跟罗军住进了隆回县的罗家。罗军的姨妈、姨丈一再称,两个人是“相亲相爱”,“好得不得了,吃饭都头对头”,“女孩半夜说饿了,罗军也会下去给她买东西”。

不同于刘冰的描述,罗家人眼里,杀人前的罗军是个“乖孩子”。罗慧珍说,在家里时,他“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在楼下院子里,见人也会喊爷爷叔叔姐姐妹妹,见到小孩叫小弟弟,给孩子买东西吃。刘玲来家里后,罗军也从没打过她。

相反,在罗家人眼中,刘玲这个“儿媳妇”还带着孩子气,“脾气大”,不懂事。表哥罗超也在广东打工,曾开车带罗军、刘玲去惠州找刘冰。罗超说,罗军“人也算老实,就是好玩”,而刘玲不爱说话,“坐在那里,像个木头一样”,“两个人都是拿个手机看”。

在隆回家中,罗慧珍尽力扮演好一个母亲、婆婆的角色。“我给她做饭,给她端到桌子上,她的衣服也是我洗。衣服、鞋子、内衣,都是我给她买。里面穿的内衣,我都买30块钱一条的。”罗慧珍自认为,“没有这么好的妈妈。”

2020年7月后,罗军带着刘玲在隆回县滨江广场摆摊,做打气球、套圈生意。摄影 陈龙

家里并不富裕,罗慧珍在超市做导购,丈夫胡立国当保安,两人一个月收入3000多,还要帮大罗军10岁的女儿还房贷。但罗军不争气,“这么多年,他从没往家里拿过一分钱”。

胡立国还提到罗军积极生活的一面。2019年,胡立国在县城做保安工作,放假两个月,就带着胡军、刘玲去广东东莞打工。他们租了房子,胡立国上夜班,每天早上8点下班后,给两个年轻人做早饭、午饭和晚饭。刘玲年龄太小,只能借用别人的身份证进工厂。有一次,罗军揽回一单组装零件的活儿,两天能挣四五百。“他还催他老婆:加油干,这能赚几百块钱呢。”

但花钱更多。2019年去广东之前,罗军曾带着刘玲去浙江打工,两人租房,问家里要钱,“说一个人一天300,两个人就要600块钱”,谁知,“做了一两天,说那里不要人,不能干了”。

有一天,罗军打来电话,说刘玲在路上摔了一跤,流了血,肚子痛,送到医院,医生才告诉他们,刘玲怀孕了,“孩子掉下来了”。罗军问家里要了1万多块钱,“说小孩子掉下来了,要到医院去搞(治疗)一下,不搞一下会死人的。”今年“3·30”血案中,死在刘玲肚子里8个月大的孩子,是他们怀的第二个孩子。

两年多前,罗军曾带着刘玲去浙江打工,刘玲不知道自己怀孕,摔跤流产,罗军用电饭煲为她做饭。摄影 陈龙

罗慧珍说,浙江那一趟,花了家里将近两万。孩子流产后,罗军买了电饭煲,在出租屋给刘玲做饭、煮排骨。一个月后,刘玲身体恢复,两人回到隆回。那个已经破损的电饭煲,也寄了回来。

罗军前后三次被拘留,被刘冰视为罗军对女儿施加暴力的证据,却被罗慧珍夫妇说成是刘冰阻挠两个年轻人感情的证据。

据他们了解,第一次在广东,尽管罗军可能确实不对,动手打了刘玲,但在他们看来,两个年轻人闹矛盾实属正常。“他们就是这样,因为一个小事就能打起来,转眼又好得不得了,罗军给她买东西,她吃得很开心”。第一次被拘留时,刘冰指控罗军强奸女儿,但刘玲却到派出所为罗军辩护:“我愿意嫁给罗军的,他不是强奸我,我们两个人真心相爱的”。

以前,姨妈曾推荐罗军去隆回县工业园的工厂上班,他不肯,说广东工资更高。2020年4月,罗军带着刘玲再次到广东打工。走的时候,罗慧珍给了他2000元钱,后来罗军打电话,说自己头疼,治疗需要钱,罗慧娟给侄子罗超汇去2000元,让他带罗军去医院,“我信不过他,怕他骗我”。没想到,7月,罗军和刘玲又回到隆回。

姨妈和姨丈很生气。“我们说,现在才7月,你在广东做到12月再回来,挣点钱回来好过年。那时,我们高高兴兴欢迎你。”但罗军不听。胡立国也不理解,“我们夫妻俩都五六十岁了,哪有老年人养活年轻人的道理?”

因为这番争执,罗慧珍不让罗军住在家里。罗军带着刘玲离开,住到了江对面的生母家。这是23年来,他第一次投靠妈妈。

2020年7月后,罗军带着刘玲住进了生母罗红霞家中,但条件有限,只能睡沙发。摄影 陈龙

隆回大桥南侧,矗立着一排新兴商圈高楼“巴黎新城”。罗红霞住在商圈后面一公里处的平民楼房里。过去,她每天去“巴黎新城”下的滨江广场摆摊,卖乌龟、金鱼等小水生动物。

7月以后,罗军跟随母亲的脚步,也开始摆地摊。母子俩在广场的一头一尾,罗军每天带着板架,挂起布,让顾客用气枪打气球,地上则摆着内置二极管的闪光小白兔,让顾客套圈。“5块钱30发子弹,打中有奖品。10块钱套20个圈,没投中给人家送三瓶饮料。”

在最后的几个月里,罗军似乎对外面的世界失去了耐心,准备在县城建立起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但危机从来没有远离。

“彩礼”

恋爱、怀孕,没有把双方家庭连成一体,反而加深了矛盾和分裂。记者采访两边的家庭,发现双方家长都反复提到一句话:“他们俩花了我好多钱”,或者“他老婆用了他好多钱的”。

姨妈罗慧珍、姨丈胡立国、妈妈罗红霞一再说,罗军之所以走到动刀杀人的一步,“都是女孩子爸爸、奶奶造成的。他们多次问我们要彩礼,不让罗军见他妹子”。

“妹子”是湖南人对女孩的称呼。在罗慧珍的叙述中,“妹子”“那女孩”“他老婆”“媳妇”交替使用,都指刘玲。但对罗军而言,“妹子”一词蕴含着他想娶而娶不到的尴尬。

“3·30”血案后传出的“彩礼”说,让刘冰十分愤怒。“我没有收取他一分钱的彩礼,也没有问他要过一分钱的彩礼。反而他花了我好多钱。他们造谣,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刘冰说,女儿跟了罗军后,经常问他要钱,每次都是好几千。比如那次两人去惠州,刘冰给女儿买了1000多块钱的衣服,两人回隆回的车票也是他买的。“来来回回,几万块钱是有的。”有两次,他从微信上给女儿汇款,事后女儿却说,是罗军拿了她的手机要的钱。

采访中,刘家、罗家都反复描述罗军第三次被拘留的缘由。很大程度上,这次拘留,对案发前罗军的状态产生了直接影响。

2021年2月6日,即腊月二十五,刘冰从广东回来,和母亲一起去隆回县城接女儿回家过年。在滨江广场,他们找到了刘玲。“我女儿大着肚子,一见到我就眼泪直流。我问为什么?她说她想我们了,那个男的不让她回去。”而罗军,则“坐在那里,跷着二郎腿,一手抽着烟,一手拿着我女儿的手机收款。”

2021年3月19日的快手视频中,刘玲表达了“次次委屈,次次伤害,次次失望”的心情。

“我女儿的人身自由全被他控制了,”刘冰说,“就是为他赚钱,为他打工,跟他玩。他就是个游手好闲的人。”连罗军的家人也把刘玲当成了“赚钱工具”,说,“先不要回去,现在过年,生意好,多做几天。”刘冰发怒,“我(女儿)都没跟你结婚的,我为什么要在你那里过年?”

但罗家所述版本略有差异。罗慧珍说,当时双方的五个家长都在现场。前两天摆摊时,一男一女掉入江中喊“救命”,罗军用搭棚子的木杆把两人救了上来,自己的手机却掉进了水里,因此那两天,只能用刘玲的手机收款。

刘冰去接女儿时,罗军回家去搬作为奖品的饮料,“他老婆骂他傻逼,说他去打牌去了,还把打气球的气筒摔在地上摔坏了。罗军骂她傻瓜,女孩发脾气就走了。罗军让她回来,她不回来”。于是,罗军用棍子,打了刘玲的小腿。在罗慧珍看来,这只是罗军督促刘玲做事的轻微惩罚。

当刘冰提出接女儿回家时,罗红霞提出,过年生意好,希望用一下刘玲的手机收款,并说,“过年回来,我给你买一个1000块钱的新手机”。刘玲生气了,说,“我3000块钱的手机,你1000块的手机我不要。”罗红霞说,只是借用一下,过完年,新买的手机给罗军用。

此时,刘冰看不下去,觉得罗家人在欺负他女儿。他掏出刘玲身上装的100多元零钱,撕成碎片,扔在罗军身上,骂罗军“穷光蛋、叫花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然后,刘冰带着女儿、母亲回家过年。

2020年7月后,罗军带着刘玲在隆回县滨江广场摆摊,做打气球、套圈生意。摄影 陈龙

两天后,刘冰因为女儿脚上的伤痕,再次报警,把罗军送进了隆回县的拘留所。正月初九罗军出来后,多次去邓家铺镇接刘玲,均失败。

罗慧珍说,从3年前刘玲来到隆回县城,她的爸爸、奶奶来过三四次,先是来看家庭情况,后来多次索要彩礼。“跟我姐姐说,筛个茶要6万,办事要16.8万,结婚一个亲戚给2280的红包,总共要32万。后来降低到28万。”

“彩礼”的名目和数字有多个说法,但罗家人说,刘玲的爸爸、奶奶提了两年多。有一次,罗慧珍拿出3.28万存款,刘玲的奶奶却讽刺说,“还不够揩屁股”。罗慧珍说,自己当年出嫁,从家里拿钱过来,还切了一半的猪肉带来。刘冰反驳,“以前是什么时候,现在是什么时候?”

罗慧珍说,“他爸爸那个心很坏的。如果不是他爸爸、奶奶,两边不会出事的。罗军和妹子相亲相爱的,为什么要拆散他们呢?”

但刘冰否认问罗家索要过彩礼。他原本的计划是,等女儿长到法定年龄,就让两个人结婚。“我只要我女儿过得好。我唯一的要求是,不要打她。这也是他多次承诺给我的。”刘冰说,“彩礼我一分都不要。我自己家里欠一屁股的债,我也不在乎那个钱。”

相反,刘冰说,罗军多次威胁杀人。“第一次在东莞的时候,我女儿出走,他问我要20万”。后来,这个数目涨到50万。

无论“彩礼”问题是真是假,两个年轻人的关系已经在双方家长的“对峙”中变得岌岌可危。

“杀你全家”“时间到”

刘冰曾试图挽回女儿。第一次去隆回时,他指着罗军的鼻子骂:“你在QQ上诱骗未成年少女,强奸未成年少女,我可以告你。你自己去派出所自首算了!”但女儿坚称是自愿,他没办法了。

刘冰说,后来,刘玲产生悔意,告诉爸爸,不想跟着罗军了,希望爸爸来接她。“每次我女儿回来两天,就让我女儿自动回去。要是不回来,就威胁:给我准备50万,或者准备棺材。”

“杀你全家人”这样的话,刘冰说,仅微信上,罗军就发了七八次。案发后,他的手机作为证据被警方提走。甚至今年过年后,罗军来要人,“当着派出所协警、律师和村支书的面,他都敢说要杀我一家人”。从罗军的话里,刘冰听出了“活着要人、死了要尸”的意思。

那次,刘冰把罗军的威胁语言拿给村支书看,“但是他又没有真的来杀人,也没真的拿到50万,他们就说算了。”刘玲的姑姑补充说,“现在杀人了,已经晚了”。

邻家老人李清江亲眼见到2019年罗军上门施暴。李清江说,当时,罗军手持一把小刀,追着刘玲的爷爷奶奶,一直跑到李清江家门前。李清江上前阻止,“你是这里的上门女婿是不是?你要老实一点,有什么事可以用嘴了解,不要用刀子杀人哦。杀人是很危险的。你这样不想活了?”接着,李清江把罗军手里的刀抢了过来。

刘冰说,对女儿实施家暴的不仅有罗军,还有罗军的家人。“他父母都动手打我女儿。差点动手。比如说,‘今天晚上要出摊了,你不去干活,你试一下’。就要受到家暴”,甚至说更狠的话,“当时我女儿说不嫁给他,他那个亲妈还指使她儿子:她要是不嫁给你,你就拿刀去砍死他一家人。”刘冰称,这是“我女儿亲口告诉我的”。但这些,未能从罗红霞那里得到证实。

今年春节后,李清江也见到了罗军上门。“他买了一点礼物来了,说:我没做坏事,也没杀你,让刘玲跟我回去吧。刘玲的爷爷奶奶很生气,把他赶出去,把礼物都扔进了垃圾桶。”李清江的妻子说,“你不要扔,给我孙子吃。”刘奶奶说,“那个是坏人,他买的东西不能吃。”最终,罗军的礼物还是被扔进了垃圾箱。

案发后,罗军妈妈罗红霞痛悔自责,“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要是拿得出来几十万,我的小孩不会死,两边都不会死。都是高高兴兴的。他天天提钱,我哪里有钱拿得出来?”

今年春节后,刘冰夫妇回广东上班。罗军多次去邓家铺镇大塘新村。有一天晚上,罗慧珍听说罗军去了刘家,担心出事,花了150元,打车赶到刘家,“那女孩站在堂屋里,看到我,马上跑上楼”。但从2月6日到3月30日的58天里,罗军没再见到刘玲。

罗慧珍说,罗军曾哀求,“奶奶、爸爸,我和妹子是相亲相爱的,我永远爱她。以后到外面打工赚到钱,我孝敬奶奶、爸爸。毛主席说,错了我可以改,我对她是真心真意的,你不要拆散我们两个人的感情了。”但刘玲的奶奶每次都说,“28万彩礼,什么时候拿来,你随时把人带走”。罗军当然拿不出来,奶奶就让他“滚”,有时还让两个小孙子把罗军推出门外。

危险在临近,但没人预料到准确时间。

因为罗军多次扬言“杀了你一家人”,并曾上门威胁,刘冰对家里不放心。2020年十一假期,他在客厅、院子两个区域装了监控。每天早上7点,刘冰会准时在监控APP上签到,还能领“礼品”。他还密切关注罗军的QQ动态,3月7日,罗军的QQ签名改为“倒计时开始”。

可偏偏3月30日那天早上,刘冰忘了签到。刘冰说,“也许就是天意”。那天,罗军发了新的QQ签名:“时间到”。中午12点半,吃完午饭休息,刘冰才查看监控。“看了一会儿,我奇怪,怎么没有家里人在活动?”往前回看,他才发现,早上7点06分,罗军和一个陌生男子进了家门。他感觉不妙,立刻打电话给父母,没人接。

他又打电话给邻居发小的父亲,请他去家里看看。电话中,他问老人,“我家里门开了没有?”老人回答,“开了一点点”。他说,“进去看看我老爸老妈是不是被那个人杀死了”。老人说,“不可能吧,谁这么大胆子!”刘冰说,“不是不可能,这个真有可能!”老人害怕,又去叫来弟弟和村长。三个人进门后,看见了满地的鲜血和三具尸体。

案发当天,罗军和尹某平先杀了在屋后菜园中的刘玲奶奶,然后进屋杀了爷爷。刘冰说,“他为什么要找个帮手一起?因为我爸爸身材高大,体格强壮,村里没有一个人能单独打倒他。凶手是精心准备的。”此前有传言说,罗军杀死两位老人后,上楼和刘玲谈判沟通,“在床前抽了15根烟”,然后“捂死了刘某及腹中胎儿”。但事实并非如此。知情人士透露,一家三人都是很快被杀,且每人颈部都有多个深度刀创,“刀刀致命,全是要害,大动脉血管全断掉了。杀人手法好像是专业的”。

当地警方先在网吧抓住从犯尹某平,并对罗军发出悬赏通告。武冈市主要领导指挥,2000名公安干警、辅警、执法大队人员和民兵参与搜山。3月31日晚上8点40分左右,罗军被抓获。当地村民称,案发后,两嫌疑人一东一西分开走,罗军往洞口县杨林镇方向,躲入大山深处,31日晚,警方在距离刘家楼房不远处的山上抓获罗军。还有村民称,警方动用了无人机和警犬。

但据记者证实,31日晚8点40分,罗军在刘家的楼上割腕,试图自杀,发出疼痛的尖叫,才被楼下值守的警察发现并抓获。随后,罗军被救护车送往医院救治。但没人知道,2天里,罗军绕了几座大山,怎么又潜回了作案现场。刘冰推测,“他以为我家里人回来了,还想再多杀两个人。杀多一个就多赚一个。他说过的,要杀了我全家。”

3月31日,罗军在刘家楼上试图割腕自杀,被警方发现,并送医救治。

“我生生死死要同你在一起”

清明节放假,大塘新村的路上陆续走过一些中小学生,四周山青水碧,稻田里却很少见到稻禾,一些门缝里露出老人独自看电视、吃饭的身影。一家房子墙壁上写着“弃耕两年,收回承包权”。清明节前后,各村镇从早到晚响彻鞭炮、烟花的声音。但村里很多人都在外打工十几年,认识刘玲的人并不多。

大塘新村村民常年在外打工,留守儿童和老人、无人耕种的田地,是普遍现象。摄影 陈龙

那段过早开始的爱情,很难说给刘玲带来了快乐。她的快手账号中,最早一支作品是一张自拍照,发布于2019年5月14日,配文“笑是笑了,开不开心谁知道呢”,后面@了罗军的快手账号。后来的几个视频中,她自拍卖萌。

2021年3月19日那段和罗军走在大街上自拍的视频,她配了一段长长的文字:“没人知道你三四点睡不着,也不会有人明白,你在熬什么。那些回不去的,总有它回不去的道理!你知道嘛(吗),我很想成为你最重要的人,很想和你有个未来,很想打开手机就能收到你的信息,很想很想牵你的手走到最后,‘次次动摇,次次心动,次次委屈,次次伤害,次次失望,次次难过,次次教训,好像都是这样,越在意什么就越失去什么’。”

最后那一串“次次”引用自网络流行的状态签名,带着青春期“明媚的忧伤”气息。奇怪的是,案发前一天,3月29日,刘玲发了一张夜晚大街上伸出一只手臂的照片,配文与罗军的QQ签名一样:“时间到”。

评论中,有人同情,“可惜了”,“大把的青春年华还没开始就结束了”。还有人问,“什么是时间到?”有人回答“看不懂”,也有人回答“觉得快要被伤害了吧”、“是不是意味着危险快来了”,或“心里知道点什么的”,“她自己心里应该清楚之后会发生的事情”。

至于女儿的遭遇是否与“留守儿童”缺少父母的爱有关?刘冰的回答是,“没办法”。

刘家的三层小楼掩映在树林中,墙体贴着浅绿色碎瓷砖。有村民说,刘冰夫妻俩在惠州每月合计有2万的收入。但实际上,今年39岁的刘冰承受了许多压力。

2010年,刘冰的父亲因喉癌动手术,花费20多万,用光了家中积蓄,2011年几次化疗。“医生说,手术后3-5年还可能复发”。当时,刘冰从小居住的砖房透风漏雨,为了不让父亲死在破屋子里,亲戚们借钱给他,帮他建了这幢房子。后来两个男孩先后出生。2020年,母亲得阑尾炎做手术,又花了几万。夫妻俩在外打工,供三个孩子读书。

“要是能把女儿带在身边,由我来监护,那是最好的。但那时候我爸动了手术,一家人都要养活,没法带她一起”。刘冰说,现在家里还欠着20多万外债。

31日,三名遇害者遗体被火化,4月1日,两位老人下葬。一名前来调取证据的刑警告诉刘家人,“会想尽一切办法把他救活,把法律程序走完。”他还说,“但死刑是100%的。”

这让刘冰稍感欣慰。他把父母的遗像摆在客厅两侧的椅子上,49天后才能摆上神龛。“我爸妈都是很善良的人”。每天吃饭前,家人要先敬两位老人,遗像前的油灯也要每天添油,还要请和尚来超度。亲戚们建议,这栋楼房不能要了。

遗憾的是,当地村民认为死者带着“杀气、凶气”,不允许回村,两位老人的骨灰、棺木,只能绕远路带回家。而刘玲因为是未成年人,又“把凶手引进来害了爷爷奶奶”,她的骨灰只能被放弃。

某种程度上,罗军起了杀心、选择“玉石俱焚”的那一刻,也放弃了一切。姨妈罗慧珍说,她曾经力劝罗军放弃刘玲,还有朋友给他介绍别的女孩,但罗军拒绝,“就要那个女孩(刘玲)”。罗红霞说,儿子“天天在家睡觉,天天不吃饭,我煮的鸡肉不吃,猪肉也不吃”,他说“没力气”,叫他去做生意,他不去。

“小孩不吃饭,我也很着急。好可怜的。我自己跑到一边哭。”案发后,罗红霞悲伤不已,觉得自己对不起儿子。她说,当年自己从广东回到隆回县,本来不想结婚,但“灯泡坏了,租房隔壁男人的老婆不发话,男人不敢来帮我修”。经母亲、姐姐再三催促,她才嫁人,又生了一儿一女,却并不幸福。

案发前两三天,罗军没有住在家里,姨妈、妈妈给他打电话,他不接。30日早上,罗红霞突然感到很不安,“我的心像刀子卷了一样”。8点多,他给罗军打了个电话,罗军没接;9点多她又打了一个,还是没接。但不一会儿,罗军回了电话。“我说,靓仔,你在哪里?我和我姐姐好纠结你,我心里不安。怎么不接电话,怎么你不回来?他说我没做什么,前两天手机没电了。我问你在哪里。他说,我在外面。不告诉我在哪里。我说,你在外面,要听话好不好。他说好,我在外面没事。”

罗红霞心安了,继续她做了20年的生意,把装在小三角透明袋子里的蚕宝宝、金鱼、螃蟹卖给小孩,“一块钱一个”。

下午1点多,罗军又打来电话,叫了两声“妈妈”。罗红霞骂道,“兔子乖(兔崽子),你在哪里,你要死了,还不回来?又给我打电话做什么?”罗军又叫了一声“妈妈”。学校门口的小孩正好过来买乌龟,罗红霞说,“我听不到,要做生意了,没时间”,然后挂了电话。那天生意不好,她只卖出一只3块钱的小乌龟、三条手链,一共收入6元。

虽然只隔了一条江,这个儿子,罗红霞像是已经丢了23年。去年7月之后,母子俩终于住到一起,却没有好房子。阴暗的屋子里,罗军和刘玲只能睡在旧沙发上,“一人睡一半”。罗红霞说,“我心里好痛苦唉,没办法了。我小孩好可怜。”

那段日子,罗军责怪妈妈“3岁丢了他”,抱怨自己“没有母爱”。他哭着说,“你不要生我出来。你生我出来你要带我。别人有妈妈,你来这边,两个小孩也有妈妈,我为什么没有妈妈?”哭完,罗红霞让儿子回姨妈家去,他不肯。他说,“我是你的小孩啊。我舍不得你,我生生死死要同你在一起。”

来源:观象台•凤凰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