曝常州政府一直打压学校污染事件:不准学生转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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央视的一则报道,让数月前的新闻真正进入舆论场。
常州外国语学校,当地最好的初中之一。但从去年9月新学期开始起,它就没有停止陷入争议和风波。在央视的报道中,从2015年搬迁新址以来,先后有641名学生被送到医院进行检查;其中,有493人出现皮炎、湿疹、支气管炎、血液指标异常、白细胞减少等异常症状,个别的还被查出了淋巴癌、白血病等恶性疾病。
而这些结果,在学生家长眼中,被认为都与其毗邻的“毒地”有关。
旧闻
为什么说这是一则“数月前的新闻”?因为在今年1月,澎湃就对此进行了报道;2月,财新又跟进进行了深度的调查报道。但直到央视发出之前,这件事都没有真正意义上地成为“焦点”。
我们先来简单捋一下事情的经过。
常州外国语所在的地块,与那块“毒地”仅隔着一条马路。现在空旷的“毒地”,在数年前曾是三家农药化工厂的所在,而其中的常隆化工,则在这里生产长达半个世纪之久。在澎湃、财新、央视的报道中,都提及这里的老员工曾经实名举报,在化工厂的搬迁过程中,曾经违规在地下埋藏了大量的固体废物,其中包含许多剧毒物质。
央视拿到的“一份项目影响环境报告”显示,这片地块土壤、地下水里以氯苯、四氯化碳等有机污染物为主,其中污染最重的是氯苯,它在地下水和土壤中的浓度超标达94799倍和78899倍,四氯化碳浓度超标也有22699倍,其它的二氯苯、三氯甲烷、二甲苯总和高锰酸盐指数超标也有数千倍之多。
看上去是很确凿的一则环境污染新闻,但如果回溯过去,却呈现出扑朔迷离的意味。
因为,自从去年9月搬迁新址以来,学生家长在接送孩子的途中就不断闻到异味,也接连有学生出现了头痛、皮肤异常等症状;而在此期间,那块“毒地”,却是一直在进行“土壤修复”工作的。修复的目的,起初是为了将这一工业用地转变为商业用地;之后,则改成了绿化用地,计划在原址上建设一座生态公园。
校方、政府反复出具的检测报告也让家长感到怀疑。在今年1月紧急叫停修复工作之后,当地环保部门和学校委托的第三方检测机构均检测称,土壤、地下水的主要污染物指标合格;而在土地修复取得成果之后,学校周边的空气也是合格的。
该如何解释这种反差?
检测
首先让人疑惑的是环境检测的结果。政府部门、以及委托第三方的结果结果均显示主要污染物正常(1月份检测结果),为何这些学生依然出现了身体不适的症状?
岛上的环境问题专家云间子妹妹告诉我们,从技术角度看,这其中有两个原因。
第一,央视的新闻中,专家也已指出,政府部门的检测中测量的主要是一些基本污染物,但没有专门检测农药残留的成分,而这块土地上之前的化工厂就是以生产农药为主的。而农药往往是一些稳定的大分子化合物,成分稳定,不太可能分解成常规污染物。如果不专门去查农药这样复杂化合物指标的话,的确不容易查出这些物质的污染程度。
第二,政府部门在1月份的检测结果,是在此地块基本完成土壤修复工作之后进行的。而从报道来看,这次的污染本身就是“土壤修复”这项工作造成的——修复过程中的开挖泥土等作业流程,使地下的高浓度污染物质挥发到空气中,造成了次生污染。而在土壤进行黏土、覆膜等修复之后(效果也要视流程和技术而定),确实会使空气中不容易检测到污染物,但实际上污染物依旧在地下,通过吸附于土壤颗粒、溶解于地下水的方式进行缓慢的污染,甚至通过几百年的生物降解过程也不一定能完全解除。
从现在来看,应该是这种短暂的暴露以高浓度的方式影响了人体健康;在此情况下,政府不挖了、继续埋起来的话,通过雨水、地质变化等方式,可能还会影响周围环境,尤其常州这样的地方地下水系还算发达。这种污染可能更为缓慢、也更为持久,倒不如全部停课、彻底把污染地块弄干净,一劳永逸。
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2月5号的时候,常州环保部门的文件显示,苯、氯苯类的常见的剧毒农药的成分,在空气当中没有检测出来;当时环保部去检测时,对土壤的覆盖也已经开始了。
而在知乎上,有网友贴出了2007年到2015年该地块的卫星图。图像显示,土壤修复的过程,与学校进行教学的去年那个学期的时间高度重合;在此过程中,暴露在工厂地块内部的河流颜色有时呈深绿色,有时呈暗红色,均有污染可能。而在云间子这样的专业人士看来,这种大量裸露处理污水的情况本身就很不规范,应该用污水罐存放进行专门处理。
2015年5月,道路北边的工厂地块开始修复,水呈暗红色。来源:知乎网友徐Anthony
违规
毒地旁边有学校,看上去是很匪夷所思的逻辑。但就是这样匪夷所思的逻辑,却从2010年工厂搬迁开始持续到了现在。
比如一个明显的匪夷所思之处就是,学校的动工首先就是典型的“未批先建”,环评报告出具是2012年3月,而2011年8月学校就已经开始动工了。同样匪夷所思的是,作为常州最好的初中之一,政府为什么要在明知旁边地块曾经有毒的情况下让其搬迁至此?
这也要从两方面来看。
第一,是对土壤污染本身的认识就不足。对受污染严重的土地进行“土壤修复”成为业内乃至行政的共识,是在2014年环保部和国土部发布《全国土壤污染状况公报》之后;在那之前,人们对此的认识根本不足。如果从最善意的角度来揣测,无论是教育部门、当地政府还是校方,都不会恶意存心地把一个好学校选在这样一个“棕色地块”,他们可能根本就不知道污染物可以扩展到这样大的范围,同时土壤修复还可能造成二次污染。别说这些人,就是做修复的施工方,也不一定有这样明晰的意识,否则至少在修复的施工中,他们应当就对周围几百米的范围进行防护告知。
第二,当然是地方利益的动机。一个工业地块转换成商业用地或绿化用地,本身并没有什么错;但工厂搬走后,如何继续保持土地的出让价格、带动周围区域的发展?建学校当然是个好主意,好学校尤其如此。因为学校在这里,就有人气;周围的商业、住宅等,也会带动着水涨船高。对于土地财政占比极高的地方 政府来说,这应该是一笔好买卖。所以,当地环保部门的人才会面对《财新》记者采访时表示,地方 政府是下了很大决心进行整治的:本来这块地是要卖给亚洲著名的SM集团进行商场开发的,但现在不但人家不来了,政府还投入了几个亿进去修复。
云间子不无无奈地表示,常州政府能拿钱出来做修复已经算是“进步”了;如果换作是一个没钱的政府,在污染地块上面填土覆盖,水泥混凝土一浇筑,或许谁都看不出下面是什么,但长年累月的过程中,就会变成慢性的污染源。
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这件事延宕至今才暴露于舆论之中。在网络热炒的当下,有不少当地的网友表示,当地的政府对此事曾经一直持打压的态度和做法:不准该校学生转学、不准老师辞职,如果有家长抗议,则去做家长的工作,等等。
寄希望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拖延政策,最后终有纸包不住火的一天。
责任
那么,问题来了:这些孩子的身体健康问题,究竟应该由谁来负责?
一个很悲哀的答案可能是,这个责任追究起来可能会很困难。比如,首先就要界定污染和病变之间的关系——从法律上,要证明这种关联性,可能难度很大。美国历史上唯二的环境污染导致疾病的大案中,当事人就曾经花费了巨大的代价去证明这种关联性,最终获得赔偿,而那已经是半个多世纪前的事了。从1958年第一起污染到1980年居民的搬迁、赔偿的开始,中间差不多有30年,后果已经不可逆。
第二,如果要追究责任,以下几方可能会形成一个循环:从直接的污染来看,是土壤修复过程导致的;但土壤修复的施工方又仅仅是乙方,甲方委托者依然是政府(但同时,施工过程中的违规,比如报道中提到的抽取地下水施工同样造成了污染)。从政府角度来说,要追责则需要同时追两方面的责任:第一,官员可能存在的玩忽职守;第二,对这块土地造成污染的企业。
常隆化工,其实本身就是一个有着黑历史的企业。被曝出“养猪场下埋万吨剧毒”的,是这个企业;该企业也曾经因为违规向河流中排放污染废水而被法院判罚1.6亿元。而在我们的现行法律中,对此的追责规定也是不足的。比如,在搬迁之时,其实就已经默认了“权利和责任已经了解”;如果当时政府没有就土地污染的状况作出要求、说明要恢复到建厂前的状态,企业就有理由推脱土壤修复的成本,最终往往也是政府来买单,法律也没有规定让企业承担污染修复的成本。而从企业的角度来讲,如果要使用高标准的环保设备,生产的利润就可能会失去。
毕竟,他们挣的本来就是环境的钱。而利益一旦被冠以“公共”二字,就往往没有太多人去在乎,尤其当这件事“事不关己”的时候。
但同时我们也要注意到,在有员工实名举报违规排放和填埋的情况下,常隆化工目前一切依然。财新的报道中就提到,当地的环保部门多次检测,也没有查到污染的情况——这真让人费解,不是么?但其实也容易理解,毕竟一块被认为是“毒地”、需要政府投入修复的土地,和一块不用政府做什么的土地比起来,哪个对财政的负担更轻,一目了然。
我们常常用“国情”来解释很多事情,这个词也确实可以解释很多事情。比如污染这件事,西方发达工业国家曾经走过,像中国这样的后发国家也一定会经历污染;今天的常州将其搬迁,而在经济更加落后、财政更加困难的地区,可能还有很多政府愿意招这样的商、付出这样的代价换取发展。
但问题在于,这并不构成不作为的理由,尤其不构成乱作为的理由。正因为别人摔过跟头,自己才要避免摔跟头。
这件事还有很多疑点没有公布:比如,到底是用的什么技术进行的修复?当时施工的工人有没有受到影响?在当地打孔检测的土壤、水分的污染情况到底如何?这些细节都有待进一步观察。真相如不明了,追责就成侈谈。
在全国的注视下,环保部成立了调查组,教育部也已经注意到此事;当地的政府,则是“连夜召开会议”,表态要以“零容忍”的态度去接受各方监督。从事件曝出时的“打压”“封堵”,到盖不住了之后的坚决表态,类似的剧情我们已经看过太多。它也许不会是最后一次,但一定是让我们记忆深刻的一次。
从这个意义上说,被污染的常州,需要“深挖”的远不只是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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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晓华 秦夕雅 罗韬 林琴思 詹佳骏 顾文剑
在江苏省常州市多名学生出现了皮炎、湿疹、支气管炎、血液指标异常、白细胞减少、甲状腺结节钙化等症状时,家长们似乎毫不费力地找到了孩子们的“病因”:常州外国语学校校园的一侧过去是剧毒的化工厂。
两者的关联引发了家长和校方的“对峙”,两者甚至委托了不同的检测中心对孩子们的学习环境进行检测。一些未能出现在校方检测报告中的化学物质更加重了家长们的猜疑。
目前,一个由中央部委和江苏省政府成立的联合调查组将对常州的“毒校园”事件进行调查。
昨晚,校方在一封致家长和师生的网络公开信中称,该校教学和备考工作正有条不紊地进行。
难产的结论
常州外国语学校是该市“标杆性”学校,约有2800名师生。张毅(化名)的女儿经过4次面试、一次笔试,才被录取。
但自从去年12月开始,张毅发现14岁的女儿嗜睡、出疹子。在医院的检查中,女儿被发现甲状腺结节并发生钙化。
“医生说,这种情况发生在少年时期比较罕见。”张毅回忆。
学生大规模的体检集中在去年年底和今年年初。根据张毅透露,女儿一个班有30多人,23人在体检中发现结节。但该数字未经校方证实。
家长们怀疑这与学校所处的位置有关,江苏常隆化工有限公司常州农药厂、常州市华达化工厂和常州市常宇化工有限公司原厂址(下称“常隆地块”),与学校相隔约百米。
常州市卫计委新闻宣传处处长王燕称:“体检孩子的情况都公布在学校的网站上,这些资料都是经过专家讨论过的。没有媒体报道的淋巴癌和白血病。”
家长们认为,这是“文字游戏”,因为去外地诊治的孩子并未计入。于是,有关患淋巴癌和白血病的孩子去了南京、上海治疗的“传闻”开始四起。
常州外国语学校网站称,全市8家市属医院,统计下来总共接收了常州外国语学校学生519人就诊或体检。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有一些异常的指标:白细胞计数的异常,碱性磷酸酶升高,甲状腺结节。
作为此次事件医疗小组的组长、常州市第一人民医院内分泌科专家华飞院长称,尚未找到足够的证据,可以证实孩子们所处的校园环境与现在患病有关联。
长期从事环境污染与人体健康关系研究的中国医科大学公共卫生学院院长孙贵范对《第一财经日报》表示,即使在高浓度污染的油漆厂,工人工作10多年才可能出现血液的变化,不过最早期出现也是再生障碍性血液病。如果在短时间内报道称有学生患有淋巴癌、白血病,缺乏科学依据。
中国疾病控制中心环境与健康相关产品安全所副主任尚琪也认为,根据现有数据,无法轻易下结论。
深挖致使污染释放?
此前,该区域曾进行土壤修复。
《常隆(华达、常宇)公司原厂址地块污染场地土壤修复调整工程验收技术方案》提及,2011年3月至2011年5月,常州市新北区政府委托原常州市环境保护研究所对常隆地块内的土壤和地下水的污染情况进行了调查和风险评估,场地调查和风险评估结果表明常隆地块土壤和地下水环境污染较重,用于商业开发的环境风险不可接受,必须对污染场地实施修复。
2013年8月,常州市环境科学研究院开展污染场地土壤和地下水修复技术方案研究,将污染场地-6米以上的污染土壤挖出,-6米以下未达到修复目标的污染土壤采取隔离的措施。污染地下水修复采用“原位化学氧化”的修复方法。
“这个深挖方式,可能会导致深层的污染物释放出来。”一位环境污染修复专家表示。
《第一财经日报》记者翻阅了《江苏省常州高级中学新北校区新建工程项目环境影响报告》(下称《环评报告》)。这份没有标注编制时间的报告显示,场地开展修复后,会产生一定的空气污染,而且如果学校在修复验收完成前使用,“必须注意常隆地块修复产生的污染对在校师生的影响”。
2014年3月,常隆地块污染场地修复工程正式实施。2015年9月,常州外国语学校整体搬迁至新北区龙虎塘街道的新校区。大批学生入校,此时该地块的土壤修复尚未验收完成。3个月后,随着秋冬气候和风向的改变,异味飘散。孩子们身上的不适症状开始出现。
该市相关部门考虑到常隆地块周边环境以及敏感目标的变化,最终拟将该地块土地利用性质变更为绿化及公共设施用地。
同时,在场地应急处置阶段,还对整个场地进行黏土覆盖。2月3日启动工程验收程序,根据监测方案,环境空气质量监测包括两部分:场内和场界的监测、周边敏感保护目标监测。另外还针对场地的污染特征,委托第三方完成了多种特征因子比对监测。
监测结果表明,环境空气中的特征污染物基本未检出,个别检出指标远低于国家标准,且三个采样点无明显差异,工程已达到预期环保治理效果。
其间,学校于1月13日停课。“期末考试也没考,孩子们还高兴坏了。”家长邱虹(化名)说。
两天后,学校请家长代表前往协商。家长们在学校门口等待了13个小时,双方未达成商议结果。
之后,部分在事业单位任职或担任公务员的家长透露,他们还遭遇了单位的“组织指导意见”。
家长王建(化名)决定将女儿转学。
两份检测,两种结果?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环保人士表示,填埋的措施只是暂时控制住了风险,但是污染土壤依然存在,而且黏土覆盖更解决不了地下水污染的问题。当务之急是,针对这一区域开展更为全面的调查,确定污染源和污染范围,从而控制住污染物。
当地相关部门表示,受学校委托,澳实分析检测(上海)有限公司对校园室内外空气、土壤、地下水和辐射进行检测,检测结果均为达标。
但家长们坚称,上海实朴检测技术服务有限公司受他们委托也进行了同样的检测。“学校的检测报告7页,我们有118页,”张毅说,“我们的检测报告发现有多项‘不应出现而出现的’化学物质”,如水样中氟化物、碘化物超标,以及金属锰、铁等也在超标之列。
在工业结构调整和城市用地结构调整进程中,高污染的工业企业纷纷关闭、搬迁及改造,同时遗留了大量“毒地”。这些土地的修复与后续使用,对环境处理能力提出了考验。
“常隆地块作为化工厂旧址,在这一敏感区域附近根本就不应该建设学校。同时,化工厂在搬迁、改建过程中,应该得到全面监控,固废等污染物应该得到妥善处理。”一位环保公益组织项目责任人告诉本报记者。
近年来,政府加码要求各地加快污染场地修复进度,环保部等部门也陆续下发了多份文件。
4月17日深夜,环境保护部、江苏省政府成立联合调查组,赶赴江苏常州彻查学校周边环境污染问题。18日,教育部宣布由国家督学牵头赴当地进行专项督导。
当天,该市新闻办就媒体报道作出回应,对在学生身体健康、地下水和氯苯浓度超标以及空气污染物、地下水开采、农药成分残留等做了专业解答,并认为“该地块的生态隐患可控”,同时将及时公布相关调查结果。
家长们表示,不管怎么样,这所学校今年的招生情况肯定不如去年。
“很多我们的朋友都在犹豫,要不要送孩子上这所学校。”一位家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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