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见闻#老家的酒味道没变 人却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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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天中捕快
和往常一样,春节铁定要值班,于是,抽了趟闲,趁着周六不上班,回老家一趟,免得再像去年一样村里的老少爷们儿们背后说我忘了本,出去工作了,都不知自己姓啥了。
出发前,先打了电话,定下晌午饭在老姑奶奶家吃,点名吃老姑奶奶做芝麻叶粉浆面条,老姑奶奶知道我的口味,面条一定是老姑奶奶亲手擀的,面汤是浓浓的花生浆,多放芝麻叶,最好是和面条对半。
京港澳高速,驱车两个多小时,驻马店遂平站下来,进县城,简单给叔伯们、给老姑奶奶买点儿东西,然后把自己平常抽的玉溪严严实实藏在车的手套箱里,再花420块买一条硬中华,拆开,方向盘前面的工作台上放两盒,之所以要放在工作台上,是因为你要让老少爷们一眼就能透过挡风玻璃看到你的硬中。别说我虚伪,在俺老家,啥烟都不行,就认中华,即便你平时不抽中华。也不知道啥时候,这成了一条在外工作的人回老家的规矩,不带上中华,出了村背后就会有人“说道”你。像我这种在外面工作的小民警,硬中就算档次了,软中,那至少是在外面当局长、市长的。
不过,我小时候跟我爸一起回老家,可没这规矩。
一年到头不回老家两次,这车一进村头,你就必须把玻璃全打开,遇到男的,下车,随手拿起方向盘前面的硬中,一圈一圈的散下去,该喊什么该叫什么一定得记清楚,否则是要挨骂的。从进村儿开始,几乎是十来米就要停一下,过年了,人都回来了,互相寒暄着,绕着圈发烟,进村儿半个小时才到老姑奶奶家,五包硬中已经没了。拎着东西叔叔伯伯家转一圈,就到了晌午饭的点。吃罢晌午饭就开始让老姑奶奶给我装酒,老姑奶奶开了个五年的酒坛子。满院酒香。
老家,河南省遂平县关王庙乡“酒流村”,在中国,以酿酒为名的村有几个我不清楚,但酒流村肯定算一个。

酒流村路牌
毫无疑问,酒流村村名和酿酒有关。唐元和十二年(817年)之前,我们村不叫酒流村,叫张柴村,张柴,便是村里的老祖宗的名字。酒流村所在的县以前也不叫遂平县,叫吴房县,张柴村后来改叫酒流村、吴房县后来改叫遂平县,都和唐将李愬雪夜入蔡州有关。

《资治通鉴》、酒流村《张氏族谱》节选(@天中捕快整理)
族谱上还说过,老祖宗张柴,是躲安史之乱的时候,从山西迁过来的,至于是山西哪儿,族谱上没有记载。《资治通鉴》上讲到的这个张柴村,就是现在的酒流村。酒流这个村子,很特别,特别在哪儿呢,这个村50岁以上的人不论男女,基本上都会蒸酒。蒸酒的工艺其实并不高深,说白了,就是中国传统酿酒工艺——蒸馏法,把粮食煮熟发酵后,再经蒸馏而得的高度白酒,这也是中国酿酒史上比较古老的工艺,酒好不好,蒸酒的水平是一方面,窖泥子好不好又是一方面,酒流的窖泥子,都是老辈儿传下来的。酒流村蒸出来的酒,只要是一样的粮食,出来的酒味儿都差不多,因为整个村所有人蒸酒用的窖泥子都是一样的。
酒流的酒,不是勾兑酒。老师傅们的工艺是从一开始蒸出来的酒头出来,就用缸接着了,把握着火候,酒出个差不多就行了,剩下的继续蒸还是能出酒的,但剩下的酒都不要了。一开始出来的酒头就开始接到缸里,越蒸酒度数越低,一边出酒,师傅一边尝着,味道差不多的时候,剩下的酒就不要了,酒缸一封,放起来。换句话说,酒流的酒,生产出来后,只经过三个地方——酒笼子、酒缸、人嘴。

我姑奶奶家的酒
村里虽然一千多年来就有蒸酒的传统,家家户户都有会蒸酒的人,却出了我这个奇葩——滴酒不沾。所以,酒的好坏,我是没尝过的。酒流的酒,蒸出来就进酒坛子,在科技不发达的时代,具体是多少度,并没人知道,现在有了酒度计,测过了之后才知道,酒流的酒,最好喝的是五粮酿的53度左右的那种。
酒流的酒还有个特点——当年的酒当年不喝。村里的会蒸酒的人,有时间的话都会在每年农闲时蒸点儿酒,蒸出来后放着不喝,喝的至少是5年前蒸的酒。俺老姑奶奶家每年都蒸酒,2010年、2011年、2012年、2013年、2014年......每年都蒸酒,蒸完放酒缸里存着,2020年喝酒的时候,就把2010年蒸的酒拿出来喝,2020年蒸的酒放着不动,到2030年的时候再喝,2021年喝的酒,是2011年蒸的。想一想,你每年都蒸酒,但你每年喝的酒都是10年前的陈酒,这味道多好啊!
老姑奶奶正从坛子里给我灌酒的时候,村东头的张石磙来了,我和张石磙算是兄弟,大概往上数七代或者八代,是一个老祖宗,我们是同年人,一起光着屁股在河沿儿对着洗衣服的新媳妇比赛撒尿长大的,听说我回来,非要留我晚上在他家喝酒。
张石磙这几年弄了几辆大车拉渣土,挣了几个钱,穿着个耐克的运动款的小袄,里面穿着个白衬衣,衬衣上的前两个扣子没扣,露着一根晃眼的金链子。小烟一掏,好家伙,软中。

15年的酒 我姑奶奶家的
石磙说,今黑不能走了,上俺家,梦之蓝。我说,石磙啊,你知道,我滴酒不沾的。石磙说,那不中!你说不喝就不喝啦?恁些年了,还不喝?不喝酒咋当公安啊!我尴尬地笑了笑,说,坐下喷喷(聊聊的意思,豫南方言)。
和石磙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老姑奶奶一边给我灌酒,一边用眼角乜斜着石磙,似乎对石磙讲话狂没边的语气很不感冒。石磙说,现在生意不好做,拉渣土还非得在车上盖上棚子,撒到路上一点儿渣土就会被罚款,还说大晚上路上都没人,闯红灯中了交警的埋伏,问我不认识老家的交警,云云。
说话间,石磙拉着我就要走,说要给我弄几件梦之蓝让我带走。我知道,石磙肚子里没憋好屁。我也知道,我要是收了石磙的梦之蓝,就得帮石磙找老家的交警。老家的交警我当然认识几个,全省初任民警培训班、警衔晋升培训的时候认识好多老家的警队兄弟,@梁辰美警那是老家关系很好的交警老大哥,但认识归认识,认识也没法儿找人家给你的违规渣土车开后门。
我知道,石磙他爹,我喜大伯,那是村里蒸酒的一把好手,小时候就知道,他蒸的包谷酒那是一绝。我没话找话调侃道,石磙啊,你还给我弄啥梦之蓝啊,喜大伯蒸哩包谷酒不比梦之蓝排场?石磙轻蔑地说,啥包谷酒啊,谁还喝老曲啊,去年还有两坛子十七八年的,我叫车队的司机们喝了。
石磙说到这儿,老姑奶奶翻眼看了看他,说,石磙啊,恁好哩粮食酒,你咋不倒河里啊?石磙不是傻子,自然听出来了老姑奶奶话里的刺儿,脸噌的一下红了。知道脸红,挺好。
我对石磙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这天高皇帝远的,我在外地工作,也不常回来,老家公安系统确实没啥熟人,现在搞环保,渣土车的前景还是要多掂量掂量啊。说完这话,我就意识到,话讲错了。
石磙悻悻然。气氛瞬间就尴尬了起来。石磙说,那中,今黑别走啊,我等着你,我先去办点儿事,五点你联系我。起身走了。呵呵,我咋联系你啊,我连你电话都没有。
石磙刚走,老姑奶奶就给我讲起了石磙这两年的事儿,手里有钱了,城里也有房了,家里有媳妇,城里的房里,也有个媳妇。我喜大伯也拿石磙没办法。
蒸酒老师傅的儿子,搞起来运输,对自己蒸的好久无比鄙视,村里的年轻人再也咽不下自己蒸的五粮酒、包谷酒,或许,停下渣土车,拎着梦之蓝到饭馆里才是档次,在酒吧里开瓶洋酒才是排面。一千多年了,酒流村的酒,工艺一点没变,可人心,变了。
是一千多年的酒流窖泥子发霉了,还是酒流人的喉咙管子变细了?是一千多年的酒流酒再也泡不透酒流人的魂儿了,还是酒流人在外面的灯红酒绿中习惯了二氧化硫泡的葡萄?是酒流酒再也点不着酒流人一千多年的淳朴、拼搏、奋进,还是酒流人已经洗净了腿上的泥巴着急想把自己装在笔挺的西装里呢?我不知道。是酒流的酒错了,还是酒流人错了?也许都错了,也许都没错。
这次回村让我觉得糟心的是,走到村东头的时候我就看不到了村里最老的酒坊,酒坊的原址上,是一对烂木头、碎砖头。老姑奶奶对我讲,村里整治违章建筑,老酒坊不在规划之列,也没证,属于违章搭建,拆了。我问老姑奶奶,窖泥子呢?老姑奶奶长叹一口气......
酒流的老酒坊拆了,就像拆掉了酒流的魂儿,无处安放的一池窖泥子漂泊在村子里,落寞而又尴尬。

酒流村的老酒坊 已拆 照片为2017年11月@天中捕快拍摄
酒流村的酒,是村子里的遗产,也是一千多年的文化传承。酒流的酒出了问题,问题的本身不是酒,而是人。
在我看来,这些都不是酒流酒当前最糟糕的问题,最糟糕的问题是后继无人。现在,村里的后生们都不会蒸酒了,他们也不愿意学,更糟糕的是很多后生以自家的酒太土为由对自家的酒很嫌弃,年轻人喝酒,都觉得喝外面买的包装酒有面子,但他们不知道那种酒一般情况下都会经过一些化学工艺,从健康程度而言,肯定不及自家的酒。我姑奶奶感叹,酒流的酒就要断种啦!是啊,现代工艺的规模化生产、酒流村人心的变化,对酒流酒小作坊式的产出产生的冲击是致命的。

右边是我姑奶奶给我从坛子里灌的酒
我常想,能不能把酒流的酒注册个商标,还用最原始最传统的工艺生产,生产加工还让村里几十个50岁以上会酿酒的大叔、大爷、老爷子们做,因为窖泥子是一样的,工艺是一样的,每个人做出来的酒虽然不大一样,但差别也不会很大,依然是不勾兑,还是放上几年,然后装瓶,包装,走一个乡村振兴的项目,虽然产量不大,但这些会酿酒的人都不用再出去打工了,多好。朋友们,你们觉得呢?
唉......酒的好歹,酒流的老师傅们能把控,人的好歹,谁来把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