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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晚五元的女子宿舍,在同情声中关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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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五元女子宿舍”里,能听见四种声音:唱佛机的音乐声、洗手时搓肥皂的声音、喧闹的聊天声以及笑声。这间宿舍的老板娘孙世清信佛,斜卧在门厅的电热垫上,用唱佛机播放净空法师吟唱的“阿弥陀佛”。

一位红衣服的中年男人,正在过道中的洗手台洗手。洗手台安装在两个宿舍之间的过道。两个房间,一间挤了八九个人,另一间三四个人。白天,多数人会去外面找工作、打零工,只有在晚上,这里才热闹起来。

这间宿舍位于吉林市东市商圈一栋上世纪80年代建造的7层居民楼的二楼。楼前的电线杆上的电线杂乱缠绕在一起。小区没有大门,外人可以随意穿行。楼道里没有声控灯,孙世清自己接了一个灯泡。

宿舍房间只有50多平方米。打开防盗门,左边是一个被一分为二的门厅,三分之二的空间,放一张床和一个摆放有香炉、唱佛机、贡果的佛台。孙世清住在这里,这里也是住客付款、赊账的“吧台”。余下三分之一的空间是厨房,放着电磁炉、油烟机、用纸盒箱装的蔬菜。防盗门正对着是一个过道,走到狭小的过道尽头,左右两边分别有一间卧室,每间卧室摆放有三四张上下铺。床铺底下,堆放有土豆、西红柿。床铺旁的窗台上,摆放有酱油、盐、豆油和碗盆。右边的卧室尽头,有一个小隔间,里面是一张单人床和一个壁橱。虽然是女子宿舍,但这个隔间里住有男性。一位中年男人,一张单人床。壁橱里住了一对夫妻,男人个头高,晚上睡觉,腿没办法伸直。

这栋楼每单元一梯三户。左边那户是女子宿舍,中门那套房,是孙世清经营的男子宿舍,面积也是50多平方米。女子宿舍每晚5元,男子宿舍每晚6元。外界对这一价格很是惊讶,但在当地,这依然是一桩可以运转的生意。吉林市火车站附近,最便宜的单人间,只需要20元一晚,上下铺的宿舍,5元、6元是合理的价格。

在这两间宿舍周围500米内的居民楼中,至少分布有5家价格相同的宿舍。说到底,这些宿舍无非就是没有营业执照,在政策的灰色地带生存的群租房。

这些廉价宿舍毗邻的东市商圈,早在上个世纪,便是繁华的商业区。如今,百货大楼、国贸、财富购物广场等吉林市知名商场均在附近。此地距离火车站、客运站和零工集散地湖北市场,只有不到500米。

从宿舍所在小区走出来,向东走3公里或向南走1.5公里,就是松花江边。在清朝,吉林市称作“吉林乌拉”,“乌拉”是满语,意为“江边的城池”。现在沿江两侧,分布着这座城市的高档小区。夜里,小区里的人打开窗户,能见到松花江上的仿古双层游船和长达半里的七彩音乐喷泉。那是一个繁华、光鲜、时常出现在城市宣传片中的吉林市,这个吉林市,与五元宿舍中人们的生活截然不同。

10年前,吉林电视台记者戚小光拍摄的独立纪录片《两元女子宿舍》,将孙世清经营的这间宿舍推向公众视野。10年过去了,宿舍价格上涨了三元,而彼时纪录片中的人们,现在至少有三位,仍然住在宿舍里。

如今居住在这间宿舍里的人,有人已经年近80岁,将这里当成养老院,即便她有4个子女。有人退休前是林场场长,却因儿子赌博、吸毒欠下巨债,不得不住在这里,打零工帮儿子还债。有人一生都在品尝失去,失去妻子、儿子、父母,最终将这里作为人生最后的避难所。他们的命运曲折,甚至惨烈,在外界的想象中,他们应该郁郁寡欢,但实际上,当他们讲起一生,也总是用一种平静的语气,好像生活本该如此。

12月,在又一轮网上的热炒之后,这间宿舍被孙世清兑了出去。为何如此突然出兑,孙世清不愿多谈,只是说,“身体原因,想歇一歇”。住在宿舍里的人们,从此四散天涯。

二十余年的老住客

一间卧室的木门上,贴着《觉悟的人》《现在人生活十则》《生活在感恩的世界》《好好好》四张已经泛黄的格言海报。格言都在强调一种“忍耐哲学”。这恰似宿舍中很多女人的人生观。孙世清说,世界上有两种女人,一种为子女活,一种为自己活。住在宿舍里的女人,都是在为子女活,“你要找为自己活的,在这里找不到,你得去麻将馆找”。

推开那扇木门,最先见到的是李桂兰的床铺。她今年78岁,穿着红色针织衫,圆脸,见人就笑。李桂兰来自吉林省舒兰县的一个村子,有4个子女,3个在外地打工,一个在本地工作。她不想给子女添麻烦,白天一个人在家也无聊,年纪大了,怕用煤气做饭出事故,就长年住在这间宿舍中。平时,子女会给她打电话。过年会团聚。如今,她时常捡些矿泉水瓶、纸箱,卖废品赚点钱。

这间宿舍的所有住客都像李桂兰一样,来自于周边农村。伴随着过往二十多年迅猛的城镇化浪潮,他们从舒兰县、磐石县、蛟河县、桦甸县等地的村庄,来到这座吉林省第二大的城市吉林市,成为这座城市的底层劳动力。

90年代中期,李桂兰的丈夫过世,她初中毕业的大儿子来吉林市学木匠。在东市商圈,她第一次碰见正在招徕顾客的孙世清,住进彼时每天2元的女子宿舍。

现在李桂兰住在这里,每月花销300多元。相比吉林市每月至少一千元的养老院,女子宿舍价格低廉很多。除了住宿本身,这里也让她有信任感。孙世清平时会常备一些感冒药、胃药、止痛片,有人身体不舒服,就发给对方。有一次,一位住客突发脑血栓,还是孙世清打120将其送到医院,又帮住客联系了家人。

其实,作为宿舍的经营者,孙世清和那些住客有着相似的经历。她老家在吉林市磐石县。她来吉林市前,在一家纸箱厂工作。90年代,她为了孩子能在吉林市里读中学,变卖家产,搬到吉林市,工作调动至吉林市的江城酒厂。没工作多久,厂子亏损,孙世清办理停薪留职,在东市商圈摆摊卖烟。

彼时,如今已经搬迁的劳动力市场,刚刚在东市商圈建好办公楼。《吉林市志》中记载,吉林市劳动力市场始建于1986年,面积260平方米。1986~1997年,劳动力市场累计为企业招工17万人次,介绍城镇临时用工12万人次。1998年,劳动力市场办公大楼建成,同年下半年,举办5次大型劳务交流会,提供工作岗位4700个,使1420名下岗职工上岗就业。

1998年左右,孙世清见到劳动力市场附近的人突然变多了。那一年,正值下岗潮和农产品价格大跌。劳动力市场内外挤满了人,有下岗工人,也有进城的农民。市场内是正规企业在招聘长期工,要求年轻人。屋外则站着长长的两排中老年人。来招聘的雇主挎个皮包,站在街上选人,能提供的工作多是保姆或建筑工地上的零工。

于是,孙世清放弃摆烟摊的生意,在劳动力市场旁的居民楼买下一间房,经营起彼时每晚两元的女子宿舍。这在当时是一桩不错的生意,彼时孙世清的企业破产后,每个月给她的补贴只有179元,补贴了两年。“寻思(开宿舍)一天挣个几十块钱,维持生活。那时一天挣几十块钱是好日子。”孙世清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开业最初几天只有两三个人来住。随着她下楼在街上招徕客户,一个月后,宿舍就经常满房了。

现在,孙世清已经68岁,她的儿子已经43岁。她的儿媳,是这间宿舍曾经的住客,一个孤儿。当初对那门亲事,孙世清还有些不情愿,如今,她的孙子已经15岁。说起自己的家庭,她一脸笑意。

她儿子一家如今住在一套158平方米的高层住宅里,儿子专门给孙世清留了一个房间。但孙世清不想离开自己经营的这间宿舍,“这帮人还都挺好的,挺舍不得。”孙世清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除了孙世清和李桂兰,在这间宿舍断断续续居住超过20年的人还有住客王琳。她今年68岁,穿着皮裤,戴银耳环和手镯,是宿舍里最时髦的人。王琳来宿舍那会儿,刚与丈夫离婚。她的丈夫因乱砍盗伐入狱,被判8年。丈夫入狱前,时常打她。离婚之后,儿子归前夫家人抚养,她难以见面。后来,王琳先是在屯里给人种菜,又到吉林做保姆。中间,她一度二婚远嫁至山东,后来由于性格不合,两人分手,她又回到吉林市,落脚这间女子宿舍。

如今,她唯一有来往的一个亲人是一个侄女。算起来,她的儿子如今已经40多岁了。她几次拨通儿子的手机,对方从未接听。

打工,为了家人

11月10日晚上8时,女子宿舍里,人们一边聊天,一边在看短视频。这个短视频软件,用户可以根据观看时长领红包。她们很看重这些奖励。

“妈妈我想问为什么把我留下,为了我的成长,再难也要担当……”张爱娃刷到一则唱歌的博主,那是一位女孩,在寒酸简陋的房间,对着麦克风唱张满旗的《妈妈不要离开我》。“这小孩唱得挺好,这都是打工的家庭啊。”张爱娃感叹。

张爱娃是桦甸县人,已经来孙世清的宿舍住了9天,她想找一份保姆的工作。每天早晨,她都到楼下的“桃姐家政”等活儿。但这几天活不好找。她如今还要出来打工,是要帮儿子还房贷。她的丈夫有心脏病,不能干重活儿。

张爱娃是在2010年第一次来吉林打工的。如今来看,那一年正是吉林市人口下滑的开端。根据《吉林市统计年鉴》显示,吉林市人口在2010年起,连续7年下降,从433万人减少至415万人。并且下降速度呈加快趋势,2016年人口减少3.78万人,而2017年减少了7.1万人。

此外,近10年吉林市人口老龄化严重。根据《吉林市统计年鉴》的统计,吉林市60岁及以上人口,从2010年的68.83万人,增加到2017年的91.74万,所占比重从15.86%增加到了22.09%。而15~34岁的青壮年人口比例一直在下降,35~59岁的人口比重一直保持在44%左右,未来人口老龄化只会更严重。

经济增长也在放缓。吉林市是重工业城市,本地人眼中本市最好的企业,是江北的吉化公司。被称为“新中国化学工业的长子”,1949年后,中国的第一桶染料、第一袋化肥、第一炉电石都诞生于此。这座城市昔日的荣光,也是如今转型艰难的原因。《吉林市统计年鉴》统计,吉林市在2008~2011年GDP增长率达10%,但在2011年之后,作为工业城市的吉林,在产能过剩的大背景下,受到严重冲击。2013年,GDP增长率下降到5%以下,2015年几乎无增长,2017年甚至出现负增长。

2010年,吉林警方在五元女子宿舍所处的东市商圈,破获了“8·17系列杀人碎尸案”。右腿残疾的吉林市人张舒红,自2009年5月起,以招聘保姆为由,先后策划抢劫、杀害7名女性保姆和1名男子。这些受害的保姆,正是孙世清宿舍现在最主流的住客群体。如今住客鲜有年轻人,除了人口、经济的变化之外,更直接原因是2006年原本位于东市商圈的劳动力市场,搬迁至4公里外的牛马行。劳动力市场集聚的是正规企业,提供的是属于年轻人的工作。它搬走之后,便只剩下需要零工的公司和家政公司在附近招聘。这些工作的从业者,几乎都是中老年人。

失路之人的避难所

11月9日凌晨5点,天还未亮,室外温度零下7℃。吉林市湖北市场,二百多位农民工,穿着棉大衣,戴着口罩,跺着脚,站在路旁等活。两个小时之后,天亮起来,街上车辆变多,一辆警车驶过来,停在路边维持秩序,坐在车里的警察,摇下车窗,告知农民工不要影响交通。

一位穿红色大衣的中年男人走过来,和记者笑嘻嘻地打招呼。男人叫做徐海峰,住在孙世清的男子宿舍。他35岁结婚,这在东 北农村已经很晚。他的儿子10岁那年,在水库溺水而亡。儿子过世之后,他体会到彻底的心碎,开始整夜失眠,“我就哪开心往哪去了,我就自己开导自己。”徐海峰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

去年,徐海峰父母接连去世。如今,亲人中,他和姐姐关系最好。姐姐在村子里生活,时常叫他过去吃饭。他去了几次,不太好意思再去。他也不想回到村子,那要面对很多压力。“你挣不着钱,他瞧不起你。往出走容易,回家难。”徐海峰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现在徐海峰觉得,住在宿舍里挺好,热闹,也有人聊天。“白天有活我就干点,晚上在这儿不寂寞。”徐海峰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徐海峰可能是宿舍中最无望的那批人,父母过世,没有妻子,也没有子女。如今,他唯一的等待,是再过两年,他就60岁了,可以申请“五保户”。另一位住在男子宿舍的孙洪涛,也和徐海峰一样,没有家人。孙洪涛在这里已经断断续续居住了13年。2004年,他的前妻觉得他“没正事儿”,跟他离婚了。孩子归妻子抚养。他离开村子,出来打工,在一个工地打工时,患上肺结核。之后,他不太能干重活了。如今,孙洪涛依然吸烟,平时找点轻松的零工做。他从未联系过儿子,也不指望儿子能够抚养他。“我也没抚养他,他养我干啥?”

宿舍中无处可去的人,有些时常交不起房费,孙世清会给他们赊账。那些人太懒散,对于工作挑肥拣瘦,赌博、酗酒、嫖娼。

相比普通的旅店、养老院或者合租房,这间宿舍有很多超出生意本身的人情味,像是一群来到城市的农民,将农村熟人社会的相处方式移植了过来。有时,孙世清会免费接纳个别无处可去又没有钱的女性流浪汉。而每天中午,这间宿舍都会走进一位孙世清的佛教徒朋友,给宿舍里的人免费赠送馒头。

每年除夕夜,孙世清也不在儿子家过年,而是待在宿舍里,和同样没有回家的住客们待在一起。孙世清信佛、60岁之后只吃素,她包素馅饺子,分给住客。这些一个个无家可归的人,像一座座无家可归的孤岛,在这间五元宿舍中,短暂地连接成了大陆。

(本文实习生徐盈亦有贡献,为保护隐私,文中除孙世清、戚小光外,均为化名)

此前报道

住在5元旅店的女人们:从啥都干到“挑活儿干”

在吉林市,有一家开了24年的女子旅店。以前,花两元便能在这儿住一晚,来的多是被家暴后逃出来的女人,现在房费涨到了五元,住客几乎都是农村进城务工的单身女人,也有下岗的女工。有人睡了一晚就走;有人把这里当成落脚地;还有人在这里“养老”。

11月11日傍晚,背着鼓囊囊的行李包,女人推门走进旅店,挂断电话,手冻得通红。这是郑秀娟来吉林市的第八天,还是没找到活儿,她瞒着家人住在这家五块钱一晚的旅店。

“来住宿吗?”烫着棕色短卷发,穿着牛仔马甲和黑色绒衣的小个子女人,趿拉着鞋从门口的小屋走出来。

这是旅店的老板孙二娘,今年68岁了,她每天透过小屋玻璃窗打量着每一个进店的女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有钱就交,没钱拉倒。”在住客眼里,这个小个子女人性格泼辣,像《水浒传》里的孙二娘。

开业24年来,旅店住客几乎都是农村进城务工的单身女人,也有下岗的女工。她们中最年长的超过70岁,最小的刚过30岁。

以前,花两元便能在这儿住一晚,来的多是被家暴后逃出来的女人,“把这里当成了避难的地方”。孙二娘记不清,最多时一晚住过多少人,只记得以前大通铺上躺满了人。

在过去10年时间里,房费从两元涨到了三元、五元,来这里住的人少了——“干一天活,活一天”>>

“避难所”到落脚点

11月11日傍晚,女子宿舍或坐或卧的有四个女人。

刘桂兰是高低床的下铺,她倚靠着墙坐在阴影里,身旁放着一只收音机,放着戏曲的调子。

刘桂兰额头留着两缕黑色刘海,往后扎起的黑发间,显出一小圈白色的发根,她今年77岁,是宿舍里眼下年纪最长的一位。

她已经断断续续在宿舍住了二十多年。这是刘桂兰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一个落脚地。老伴患癌去世后,家里为治病背了一屁股的债,两个儿子出门学瓦匠和木工,女儿也在外地打工。十多亩的苞米地,苞米两毛钱一斤,除去种子、化肥等成本,剩不下几个钱。

庄里几个女人进城打工回来时告诉她,城里有活儿干,能挣钱。她卖了家里的土房,还上一部分债,揣着几十块钱,收拾几件旧衣裳去了吉林。

50岁的何芳刷着手机屏幕聊天,丈夫去世后,她出来打工,在附近一家饭店上早班,每天从早晨7点上到下午五点。

65岁的郑秀娟则用手机跟孙女视频。她这一趟来宿舍住了有八天,一直没接到活儿。她个头高,丰腴壮实,力气大,“以前基本上没愁过活儿,有时半天一天就能接到活儿”。

这一趟郑秀娟出来得晚。在家掰苞米二十来天,她的双手十指被割出细细长长的口子,一沾水就疼,指甲缝儿留下搓不掉的黑色印记。她休养了几天才来找活儿。正赶上农忙结束,农村来挣钱的人多起来,“找活儿就难了”。

裹着被子躺着的张清64岁,她头发灰白,面色显得暗黄,额头上有几道深深的褶皱。在几个女人里,她是被家暴多年后,“净身出户”后孑然一身来到了这间宿舍。

在老板孙二娘印象里,刚开店时,住客几乎都是这样的单身女人。她们多是被家暴后逃出来的,有人还带着几岁的孩子,“把这里当成了避难的地方”。

孙二娘记得,刚来宿舍的女人几乎都不说话,神情疲倦,有人累得躺下就睡,有人偷偷抹眼泪。“没有人问起伤心事,大家都明白,那个年代的人都很苦。”

“虽然叫宿舍,其实就是个旅店。五六十岁的女人,地里没活儿的时候,出来挣几年钱,找活儿时上这儿住几天。”

新的住客来来往往,孙二娘很难记住她们每个人的样貌。“现在来这儿住的都是农村来的没钱的女人,比起十几二十年前,生活好太多了。挣着钱了,女人家庭地位也高了,也不能被家暴,在农村,离婚的女人也没人说闲话,很快能开始新生活。”

从啥都干到“挑活儿干”

11月13日,天色微亮,郑秀娟起身,摸出包里的牙刷牙膏,她拧开水龙头,俯下头张口接水,水流细小冰凉,快速“刷刷”几下刷牙漱口,双手捧水拍在脸上,狠搓几下。然后从包里摸出梳子,站在门厅墙上挂着的大镜子前,沾点水抹上前额的头发,仔细往后捋顺头发,紧紧扎起。

三两下叠好被褥,穿上大衣,戴好围巾,刚过6点一刻。她背起鼓囊囊的大包,侧身往外走。见孙二娘屋里亮起了灯,郑秀娟对着玻璃窗小声说,“今儿肯定能下户干活了,不得来住。”

昨天,家政中介给她介绍了一家保姆活儿,她要去那家看看情况。中介说,这家老人身体不错,陪老人聊聊天,做做家务就成,要合适让她赶紧上工。

郑秀娟在楼下小吃店喝了两碗粥,中介还没开门。十字路口零星站着等工的人,有个五六十岁的女人拿着硬纸板,写上“干零活,刷涂料,打扫卫生”。

每天,郑秀娟和二十几个女工挤在这家中介的屋子里,从早晨七点,到下午六点,平均只有五、六个雇主来招工。这些天价钱压得很低。1500元一个月的家政工作,都成了抢不着的“俏活儿”。剩下的大多是照顾卧床、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活儿重,工资开得却比往年低几百块钱。

傍晚天色暗下来,宿舍亮起灯,郑秀娟背着鼓鼓的大包推门进来,围巾胡乱裹住脸,头发凌乱,脸冻得通红,眉头紧皱,对着门口小屋玻璃窗,声音嘶哑,“二娘,今晚还住这儿。”

对于郑秀娟而言,没活是没接到好活。她们会挑活儿,待遇好、轻松的“俏活儿”难抢。

但刘桂兰、张清等早一批来宿舍的女人,她们几乎没有挑过活儿,“有什么活儿都去干”。

刘桂兰没识几个字,只能卖力气,她干过工地上的活儿,挑砖抬石灰比地里的活重得多,她也在附近的饭店打零工,刷一天碗,从早上4点到深夜,累得直不起腰,能挣到十块钱。

秋天去一百多公里的黄松甸摘木耳,她坐着摘四五个小时,鞋子都浸湿透,换双袜子又回去继续摘,干几天遭不住了,起了一身的疹子,她就去药店买了最便宜的消炎药膏抹抹。

岁数越来越大,对这些女人来说,找活儿时,首选都是保姆和饭店服务员。

那时还没有家政中介,起初,这些工作对年龄的要求并不严苛。特别是保姆活儿,六十多岁的女工照顾七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很是常见。

眼下郑秀娟明显感觉到,六十多岁的女工不容易找到活儿,等活的时间越来越长。“一上65岁就更不好找了,24小时护理老人的活儿干不来了。”

在医院协助护士护理透析病人,一天100块钱,包一餐饭。这在很多人看来是“好活”。但对女子宿舍的几个人来说“医院的活儿可不好干。”郑秀娟就说她接不了护理病人的活儿,她没上过学,识字不多,药名都不认识,怕“误事”。

刘桂兰在六十岁以后,头发一点点白了,雇主一看便说年纪太大,招不了。为了显得年轻,她学着宿舍里的人,买来两块钱一盒的染发膏。每过上几个月,染黑的头发里露出新长的白发,她就再染一次。

15年前,女子宿舍楼下就是吉林市惟一的劳动力市场。早上三四点,找工的人就开始聚集,胡同里分成两排,分别站满挎着包的男人女人,“雇主挑中了,跟着走就行”。

2006年,劳动力市场搬走了,取而代之的,是胡同里开了十几家家政中介,雇主都与中介联系。

经历过劳动力市场的刘桂兰等人不喜欢现在的雇工模式。“我们那时候才300块钱一个月,中介费得收50块钱,来宿舍住一晚就得2块钱,哪能剩下什么钱。”刘桂兰说,起初她不舍得出中介费,在胡同里站着等活儿,有时站一天,都见不到雇主来问,只能也找中介。

而现在郑秀娟干保姆,一般一个月都能有两千多元。她们更愿意找中介,“第一个月收10%的费用,能管一年的介绍费,有的人干一两个月,不合适了就回来,中介再给找”。

现在上中介找活,要求拿身份证后,染头发这一招也不管用了。刘桂兰只能偶尔接到发传单、清洗人参这些活儿,但今年清洗人参的活儿也被机器取代了。

打工都是为了孩子

刘桂兰花了五年多时间还完家里的欠债。住宿和吃饭的开销之外,她不会多花一毛钱。“能不买东西就不买”,攒下的钱都寄回老家给孩子,冬天时手和脸被冻伤皴裂,她花1块钱买了一瓶雪花膏,后来换成更便宜的袋装面霜,一次挤出黄豆大小抹在脸上。

后来大儿子、小儿子结婚,刘桂兰把攒下的钱都给了孩子。过了几年,小儿子在一次干木工活时伤了手,她再一次感觉挣钱的压力。

刘桂兰说,孙女长大、上学都需要花钱,她继续打工,想着能补贴儿子一点是一点,“不觉得辛苦,心疼孩子,宿舍里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

刘桂兰在老家的六亩地租赁给了邻居,现在每年收一千多块钱,加上新农合每年的一千块钱,勉强够她在宿舍的食宿费。

没活儿的时候,她会到街上去捡些废品,拾来的纸盒整齐叠好,收在床铺下,存上一蛇皮袋,她拖去废品站,几毛钱一斤,能卖几块钱。

她在上铺床板夹缝里塞满塑料袋,这是冬天的防寒利器。零下十多度时,腿上裹上塑料袋,再套上棉裤,出了门雨雪渗不进来,风吹着也不冷。

外面的饭菜贵,她一般都是自己做饭,用酒精锅煮菜。床铺下堆放着土豆、红薯和一捆大葱。上个月,她遛弯时在菜场看到土豆三毛钱一斤,个头不小,比平时得便宜一半,她赶紧挑了七八斤抱回宿舍,喊了孙二娘一起去,来回几趟,囤了四五十斤土豆。

郑秀娟老伴身体不好,在农村伺候四十亩地,春秋农忙时候她得回去搭把手。

来宿舍住,郑秀娟瞒着家里人。“现在农村的房子修得敞亮干净,瓷砖地面擦得锃亮。要家里知道住这么便宜的地方,可不得让赶紧回家。”

但住贵一点的旅店,她不舍得。比起她之前住过的一些廉价旅店,“这儿干净一点,看着有点埋汰,其实睡一晚就知道洗得勤,被子上还有肥皂味儿。”

再来找活时,她基本都住在这里。有时去雇主家干了两天,觉得不合适,又回来住一天找活,像“候鸟”一样。

郑秀娟说,之前有一位70岁的女工,身体硬朗,但雇主一看身份证,年纪太大了,担心磕磕碰碰,心里有负担,自然更倾向年轻保姆。

眼下她正在这个年龄坎儿上,“心里着急上火”。

“孙子孙女都在读书,儿子儿媳打工都累得不行了,你说我不打工能行吗?”六年前,郑秀娟大儿子结婚,她和老伴给他们拿了20万首付,在老家买了一栋楼房,装修又花了快20万,小儿子在吉林市工作,也得给他准备结婚和买房的钱。

这些女人们几乎抱着同样的想法,年轻时打工养育孩子长大成人,攒钱为孩子买房、结婚,补贴家用,等到干不动的时候再“退休”,“老了干不动了,就跟儿子过。”

要不要找个伴

在宿舍,她们并不避讳谈及男女间的关系。

大概十年前,孙二娘租下了隔壁的一套房,又开了间男子宿舍,经常有男住客过来串门。

几天前,有一对在宿舍里凑成的男女来唠嗑,俩人在一起时女人59岁,男人37岁。何芳打趣她,“宿舍送了她个小男友”。

还住在宿舍的李琴芳也找了个伴。孙二娘在女子宿舍的阳台隔出了一间不到两平方米的“夫妻间”,一张一米二的床占据了全部空间。李琴芳俩人住在这里一个多月了,每天的宿费是按两人收,十块钱。

这样的结伴生活在男女宿舍里不算少见。何芳语气里不无羡慕,说起之前住客里有不少单身女人找到了另一半,搬了出去。有的结婚了,听说日子过得很好,慢慢与宿舍断了联系。

在大家眼里,50岁的何芳还是找对象的年纪。有时觉得有对眼的,也有意撮合。

11月18日,吉林市下了一夜的雨,开始飘雪。

第二天下午,积雪没过了脚踝。何芳的饭馆打烊早,她从饭馆打包了没卖完的卤豆皮和一碟花生米,隔壁男子宿舍的刘大力拎着两瓶牛栏山白酒和三罐雪花啤酒,刘桂兰给切了两根大葱,孙二娘送了一盘烀红薯过来。几个人难得地坐在一起喝酒唠嗑。

李琴芳拿他们打趣,“刘哥没歇过两天,干活踏实,脾气也好,你们喝酒也能喝到一起,干脆在一起吧。” 刘桂兰也起哄,“何芳才50岁,正合适找个人。”

听到打趣自己,何芳和刘大力直摇头,何芳举起杯子,“刘哥是我大哥。我现在就等我儿子结婚,我再想自己的事。”

“找有啥用。”张清说,她话少,声音也小,望着床板沉默良久,从黑色塑料袋里又捻起一小撮烟草,用白色的烟纸卷起,靠着床头的梯子抽纸烟,她在床杆处绑起一个铁盒接烟灰,这是女子宿舍里唯一的“烟灰缸”。

张清也曾找了个男人,是干活时候认识的,起初他也肯干活,在工地做小工,时间长了,遇着事便脾气急躁,也会动手打人。后来,张清再不尝试给自己找个伴,“离开他就不挨打了,苦过去就拉倒了,就熬过来了。”

孙二娘起初并不看好这样的结合,担心男人骗女人的钱。但现在看李琴芳两人感情稳定,她也在改变看法,觉得两人“过得还很不错,有个伴”。

“有钱就交,没钱拉倒”

在这间女子宿舍,孙二娘是绝对的主心骨。

20多年前,孙二娘离了婚,从酒厂下岗后,在路口支了个烟摊,几年后在这栋楼房里买了一套两居室,打算留给18岁的儿子做婚房。看着找工作的女人越来越多,那时候附近旅店少,要住宿得走5公里远,她想着干脆开一间女子宿舍。

旅店在1996年开了起来,起初收一元住一晚上,孙二娘在十字路口吆喝,“住宿,住宿”。第一晚只来了1个人,第二晚6个,第三晚10个,很快住满了。后来宿费涨到了两元一晚,过几年涨一块钱,直到现在的5块一晚。

开了20多年旅店,她还是“抠门”得厉害。

在宿舍,什么服务都明码标价。烧一壶热水1块钱,用一次洗衣机2块钱,带锁的柜子十块钱一个月,给没有棉袄穿的工人一件旧棉衣20块钱。有时碰到有住客打包回来一些好菜,她会煮一锅米饭,“要吃的给两块饭钱”。

人一多,睡大通铺难免会产生些摩擦,吵吵闹闹是宿舍的常态。特别是夏天,宿舍里没有风扇,人挨着人更闷热。有人东西乱放,有人说些闲言碎语,争执起来谁都不愿让步。这个时候,就需要孙二娘去主持公道。“吵什么,有这时间不如自己去找活儿。”孙二娘嗓门儿亮,宿舍里会瞬间安静。

每天熄灯前,孙二娘走到高低床前,伸出手,挨个收费。一张5块钱或10块钱的纸币丢在床上,孙二娘拿起抚平。

很多人还是喜欢这个泼辣女人,孙二娘常领着宿舍一帮女人去干零活,“宿舍住满了一天也就四十来块钱,可不得多干点活。”给新盖好的大楼做清洁,二十多层楼,能干上好几天;也去水泥厂种树,大冬天给企业发传单,最少时20块钱一天,最多时一天能挣100块钱。

宿舍里不管多大年纪都跟着去。天没亮都兴冲冲起来,到地方雇主看到都是一些老太太来,不太乐意。孙二娘赶紧说,都才“五十多,干农活显老。”说了一箩筐好话,雇主才同意。

干活儿时,她把力气最弱的女人安排在自己旁边,“都不容易,能互相搭把手就搭把手。”深夜回来女人们坐床上,孙二娘挨个给大家发工资。“活多辛苦,想到晚上就能开支,没有不乐呵呵的。”

“有钱就交,没钱拉倒。”遇到几天没上工的,交不上房费的,她念叨一句,又喊,“八点半熄灯啊,早点睡觉,明天早起干活。”

有人接到中介电话,雇主临时有事,要提前去上工。她嗫嚅着问能不能退房钱。孙二娘爽快,“退你一半钱,你先去看看,不行再回来,再给我就行。”

“她比谁都心软,对我们有操不完的心。”刘桂兰记得,隔天看见有招工,孙二娘跑进来,“这个活你去不去?别嫌钱少,不干一分钱都挣不着。”

过了花甲之年,孙二娘的腰椎间盘突出和关节疼痛不再允许她接零活,她才停下来。她开始信佛,小屋里整日传出佛经的声音。

在10年前和记者聊天时,孙二娘提到自己的心愿,希望改造这个宿舍,把旧的床、褥子都换掉,墙要刷上那种淡淡的苹果绿,地上铺上光滑的瓷砖,养上几盆花——像真正的“女人的宿舍”。

这些心愿实际却难以实现。又10年过去,这间老房子的地板和墙壁变得愈加黢黑斑驳。她数着很多难处,“没有钱装修,也怕停业了有些人没地方去。”

她尝试做了一些改变。把被褥换了,附近小区的人搬家,被褥不要了都会送来宿舍,她会买来一些红色、粉色的布缝上被套。

她在窗台养上了花,向刘桂兰介绍每一盆的名字,刘桂兰记不住,瞅见其中一盆开了五朵,就介绍给其他姐妹,这叫“五朵金花”。

“把宿舍开到‘老得动不了’那一天”

虽然住在城市的中心,但事实上,这些女人从没有与这座城市真正相关。除了去打工的地点,她们几乎都待在宿舍附近,没有主动去过城里其他地方逛逛,“那有啥好看的。”

这座城市留给她们的回忆,都与打工相关。在吉林大街,她们为吉林市创建文明城市打扫过街道;吉林火车站新大厅,她们几年前做过保洁;附近最大的商场开业时她们接了“当客人”的活儿,那真是最好干的工作,进进出出就能挣钱。

2006年,吉林市电视台的记者戚小光来这间女子宿舍,拍摄了五年制作成一部纪录片,就叫“女子宿舍”。

之后,又有多家媒体来进行了报道。

孙二娘没看过纪录片视频和关于宿舍的报道,她戴上眼镜,用小手电筒照着手机上的文章,一字一句读出来,“20多个女人,像沙丁鱼一样,抹布一样的床单……哈哈”。

“那时候大家确实也很苦。”她叹气。

但这些报道还是让这间宿舍得到了关注。有好心人给她们送来旧衣服,也有人坚持送一些常用药品和馒头。

年初,刘桂兰回了老家大儿子家过年,电视上放着疫情的新闻,她隔三差五给孙二娘打电话问能不能过来宿舍。

这是二十多年来,刘桂兰和儿女相聚最长的一段时间,她说,儿女孝顺,每日炕烧得暖暖的,但她总担心给他们添麻烦。到五月份,有姐妹打电话给她,疫情控制住了,她执意回了宿舍。

刘桂兰说,她们留下来的人,大多都是因为孙二娘才选择住在这里,不知不觉把这间宿舍当成了家。“有人情味。这里没有一个地方像家,却给我们温暖的感觉,心里头都热乎。”

操劳半生的岁月还是在她们身上留下了不可逆的印记。她们几乎都带着一身的病痛走进暮年。

刘桂兰有高血压,有时会感觉心脏不舒服,她不敢去医院检查,她想着,等到年纪再大一点,就让儿子接她回家。张清走路时双腿僵直,一弯曲能明显感觉疼痛,她的腿上总是贴着几片暖贴。

不久前,宿舍里一位老姐妹被儿子接走,二十几年的打工时光被收进一个塑料袋里,就是她的全部家当。前几天,这位姐妹又回宿舍住了两晚,床铺不够长度,她得曲起腿,睡在对角线上,早上起来对刘桂兰感叹,“还是来这儿睡得更踏实。”

张清已经没有“家”可以回。离婚后,她与孩子联系少,偶尔女儿打来电话,她说,“在这儿都好”。逢年过节,张清也留在宿舍里。孙二娘吃素,她就包素饺子,一个饺子半个拳头大,得捧着吃。

“在这儿热闹,自在。”张清说,她做好了在宿舍“养老”的准备,“干一天活,活一天,没活就拉倒”。

孙二娘说,要把宿舍开到她“老得动不了”的那一天。

孙二娘的枕头边放着几个笔记本,密密麻麻记满名字和电话,有一本外壳掉了,纸张泛黄。她时不时翻一翻,看到名字时喃喃道,“她现在结婚了,过得挺好”、“她年纪很大了,要活着得有九十了。”

她很少会拨通这些电话。她说,“知道她们日子过得好就行,没必要再联系,打扰人。”

有媒体打来电话想来采访,她皱起眉头,手机举到嘴边,“没啥好拍的,现在情况都好了,都没那么苦了。”

(文中人物除孙二娘,均为化名)

来源:剥洋葱、中国新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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