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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蜂鸟 | 对话华农举报学生: 还是希望学校美好的一面被大家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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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张子悦

编辑 | 李固

1月的最后一天,连日的阴天之后,武汉下起了雨。因为放假,华中农业大学内没有多少学生,路上只有零星的电动车经过,偌大的校园显得有些安静。条条倾泻的雨线形成了一阵雨雾,灯光晕染开来,行人走在路上,前方模糊不清。

半个月前,一个相似的雨天,张黎和10位“战友”完成了举报导师——华农动物营养与饲料科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黄飞若的行动。

郝嘉这样形容当时的心情,“刚好下着雨,我们没有带伞,淋着雨往回走,感觉自己的未来就像雨天一样,前途未卜。”

和预想过的“可能会无声无息”不同,“华中农业大学学生实名举报导师学术造假”很快冲上了微博热搜第一。

接连三天,相关话题词一直占据着热搜榜, “真的很激动”,林梦说,自己甚至有两个晚上没有睡着。

在此后的半个月里,他们共同经历了事件的爆发、解答过诸多疑问。如今参与举报的大部分学生逐渐回归了各自的生活。

有人开始新的科研和学习;有人回到本来的交友圈,和近两月未见的朋友聚会;也有人在社交媒体上继续发声,科普学术造假对社会民生造成的严重后果。

偶尔,举报事件带来的印迹会突然出现,提醒学生们曾经发生的事实。他们听到了其他同学关于影响了学校声誉,会采取报复行动的言论。

在食堂里,他们总是不自觉地坐在一起。 《新浪蜂鸟》试图记录下几位同学更多的细节,让它们能在未来勾起关于此事更多的回忆。

新的开始

1月29日,林梦直到中午才起床。

她觉得很晕,加上刚从感冒中恢复过来,所以睡得尤其久。从1月21日生病开始,她一直休息不好,恢复很慢。

最近,举报学生中将近一半都病倒了,“大家都很乏力嗜睡”。

吃过午饭后,她又躺了一会儿,才到自习室坐下,开始收拾自己的物品。

这是林梦新换导师的自习室,平时基本上很安静。“大家主要在做实验,只有实验间隙时才在自习室小坐一会儿。”

包括林梦在内,11位举报学生中,绝大多数都已经顺利换到了本院新导师门下。没有参与举报的原黄飞若课题组学生,也已经换好了新导师。

只有一位博士的新导师还处于待定状态。因为博士生导师数量相对较少,再加上博士课题难度和最长学习年限等压力,导师心里有一些其他的顾虑。

不过他们相信可以在农历新年前解决问题,正在积极联系中。

继续的生活

目前,举报学生被迫暂停的学习和生活正在重启。

但影响还是存在。农历新年之后,林梦将返校开展实验,和她同年攻读硕士的本科同学,基本已经做完了毕业的课题,有的正在实习。而她还需重新安排毕业课题。郝嘉作为博三生,虽然没有毕业临近的压力,但她整个实验研究要重新开始。之前,她的毕业课题以山竹醇为基础。

在张黎微博的科普视频中,98.1%纯度的山竹醇售价高达800元/毫克,价格昂贵。黄飞若的论文中,高纯度的山竹醇被大量添加在猪饲料中,没有现实依据,这也是举报材料中提到的黄飞若学术造假的证据之一。

山竹醇是黄飞若直接要求她做的课题,还伪造了部分数据,郝嘉没有反抗的余地。

现在,她原本的课题设计作废,不得不推翻重来。“按正常研究的流程来看,现在研究才刚开始。”

对于毕业,郝嘉希望一步步来。“虽说是尽快开展,但毕业需要达到标准,还是得自己踏踏实实做。”

生活的重启也在同步进行。此前一个多月,为了准备举报材料,11人基本全天都在一起看文献。

同自习室的其他学生提出过疑问,他们只说是组内讨论学习。“别人问这段时间怎么这么刻苦,我们说年底了多学习一点。”

现在,行动不需要再“秘密进行”,举报学生也在回归各自的交友圈。

林梦透露,在没有参与举报的学生中,至少有一位和举报同学保持着友谊。“虽然没有举报的同学和我们的关系有一些尴尬,但他日常跟谁好还是跟谁好。”

一切都在向回归普通生活发展。但举报带来的后遗症还是存在,林梦察觉到,大家开始有意识地结伴吃饭。在她看来,这更像是一种相互依偎。

他们中有人听到一些传闻,有些人认为他们破坏了华农的声誉,影响到了自己,想讨个说法。

“这件事情确实让我们关系更加紧密了”,林梦说。

调查也在同步进行中。根据华农最新的通报,学校正在进一步对举报问题进行全面调查,根据最终调查结论依规依纪处理。

郝嘉说,对于黄飞若论文里的问题,学校成立的调查组正在对比论证。虽然偶尔需要学生举证,但“已经度过了前面一段时间,现在会少一些需要大家聚在一起看论文的事情。”

一切似乎都在推进。“现在,大家也接受了需要等待的过程。”林梦说。

郝嘉也表示,之前从未想过自己还能完成这么勇敢的一件事。“刚开始,我们确实是从早到晚聚在一起去弄这件事,尤其是发声之后的几天,那段时间真的很艰难,我感觉每个人都像是经过一个洗礼,比以前更成熟了。”

对于现在的阶段,林梦形容为“静候佳音”。她依然相信学校。“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我们也不能一直待着什么都不干。”

信仰的崩塌

林梦还记得,当初报考动物饲料与营养学专业时,家人是反对的。“家里觉得工作苦,又脏又累。相对而言,养殖业看起来没有那么光鲜。甚至在高考报考的截止时间之前,我还专门去看了志愿有没有被改。”

但林梦喜欢小动物,义无反顾地报了这个专业。持同样想法的还有郝嘉,她以为这个专业是和猫猫狗狗打交道,所以才来到了华农。之后虽然和想象中不同,但她依旧认真学习,一路读研、转博,直到来了黄飞若课题组。

第一次发现事情不对劲,是在郝嘉博二的时候,黄飞若发给她一组数据。“他说已经做了实验,直接把结果发给我。我发现这组数据假得离谱,感觉他都没看懂我的实验设计,就编造了一个数据。那组数据和我的设计是不同的,我还没有添加东西,结果就开始变化。那个时间还没喂,他就给我编了一个有改变而且很显著的数据。”

郝嘉拿着结果向黄飞若求证,得到的结果是“直接改”。郝嘉说:“我当时就想喊‘救命’”。

相比之下,林梦经历的是“粉转黑”的过程。她2022年报考黄飞若的研究生,但一开始并未被接收。“他还是有点狡猾的,说有成绩更好的同学报考他的研究生,所以拒绝了我。”

无奈之下,林梦只好去找别的导师。“确实也快要找到了,但黄飞若打电话跟我说,又有名额了,让我去他那”。

心仪导师突然有了名额,林梦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未来得及细想名额突然增加的原因,林梦当天就拿着双向选择表找黄飞若签了字。

后来,林梦才知道,这是黄飞若的“惯用伎俩”。郝嘉说,黄飞若每年都会跟他们说,自己这么好的平台,好学校的学生抢着想来读博,结果自己的学生还不知道珍惜。

但在就读的学生中,他们从未见过来自黄飞若口中“好学校”背景的同学。

那时,林梦只觉得课题组的氛围很好,因此她还曾当众感谢黄飞若。

林梦的态度,让张黎、郝嘉等同组同学感到诧异。当时他们已开始怀疑黄飞若,觉得林梦的“格外尊敬”很单纯。

很久之后,他们告诉林梦,当时觉得她是歌颂黄飞若的“奇人”。

转折点发生在2022年11月后。

在没有进行任何实验的情况下,黄飞若让林梦撰写实验性文章,由博士后姚卫磊指导,并要求其对同组其他成员保密文章内容。

起初林梦觉得自己很幸运,一直努力按照进度撰写,是黄飞若口中的“标杆”。

写作过程中,数据一直由黄飞若直接提供。文章写完后,林梦将描述好的结果交给他们。“他就像突然发现问题一样,说怎么不显著。要显得我们的研究有意义,把它改成显著优化”。

在数据不完整时,姚卫磊要求林梦自己画图补上一部分数据。林梦想找张黎请教如何画图,但被姚卫磊拒绝。“不要找张黎,你不要告诉他。”

张黎记得,那时林梦一下子信念就崩塌了,来找他们交流。“我们告诉了她一些真实情况,等她亲身接触的时候,就发现果然(数据)全是假的。”

举报之后,有一些声音攻击张黎和其他同学,说他们没有尽早发现和布局。“本质是我们不知情,如果知道的话我们肯定更早举报,再者举报也是需要足够的勇气和证据的,现在才举报对我们来说其实耽误的时间更久。”张黎说。

张黎觉得,学生报考某位导师,天然就对老师产生信任,很难发现学术不端的痕迹。

推免时,黄飞若曾对张黎说,他的硕士毕业年薪60万,博士毕业年薪200万,在他门下能发很多文章。后面进入课题组学习后,他曾就实验环境和条件向黄飞若提出过质疑,“我说这东西为什么没有做实验,他说他们都送检,马上也要搬到新的实验楼,你说怎么能了解内情?”

郝嘉也觉得,新生很难识别导师的真实水平。“每个来我们这儿的新生都是做了功课的,但还是被表象所蒙骗。既然选他了,就不会想着去调查导师,还要对比他的文章有没有造假,学生很难往这方面想。”

张黎和郝嘉进入黄飞若课题组较早,他们进来时,前辈只有王、姚博士后,无从得知黄飞若的真实情况。待得越久,他们的感触就越深。“你会看到很多新人进来之后,一点点变得黯淡。本来对未来有很多憧憬、想好好做东西的人过来了,马上就变得消沉。”

张黎也提到,“不是当事人很难体会到那种心情,很多有能力想有所作为的孩子来到这儿,满腔热血毫无用武之地,又受委屈,又被逼迫,学不到也做不出东西。最后还得搞个假的来毕业,有什么意义?”“来这里没有学到什么东西,相当于白白浪费了几年,还给未来埋了一个雷。”

“你看了很多,就会很痛心”郝嘉说。

经过长时间的观察和证据积累,终于在2023年考研前,大家决定行动。

没有想过的微博热搜第一

为了不让更多新生误入歧途。大家一起走上了举报之路。

在张黎的形容中,11人达成一致的瞬间是“顺其自然、不约而同”。

举报那天,武汉是个阴雨天。黄飞若就在楼下的办公室。距离大家只有一层楼的距离。

因为担心黄飞若找上来,他们一边计划着举报,一边打包好桌上的个人物品,有人甚至买好了机票,准备逃离。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张黎他们没有带雨伞,只得冒雨前行。本来发布只需要线上操作,但11人依旧待在一起,每个负责不同的平台。

“我们一直待在一起,其实说真的我们还是很害怕的,还是在抱团取暖”张黎说。

路上,他们边走边在各平台发布那个125页的PDF举报材料,呼吁大家转发关注。每个人的脸都被雨水打湿,郝嘉当时觉得,自己的未来就像下雨天一样前途未卜。

“我们不知道举报会是怎样的走向,有什么样的结局。我们也不知道是会成功举报,还是没有声音地消失了。”

发声之前,11人想过最差的结果,相互调侃说毕业不了就回林梦的老家卖饼,大家一起给她当营业员。

卖饼是林梦感到无助时的惯性思维,以前读书辛苦,林梦也想着考不上大学的话就开个店卖饼好了。

张黎认为,那时的他们,用弱小形容都不够,是渺小。他们在所有能触达的平台发布,只想广而告之能少几个未来的受害者,也是尽可能多找寻一些力量给自己支撑。

之后的几个小时,张黎和同学们心里一直在打鼓。“我们关注的是这个平台会不会删,有些平台确实发出去就立马消失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华中农业大学学生实名举报导师学术造假”话题很快就冲上了微博热搜第一。

他们没有太多时间体会第一次上热搜的激动心情,当晚,黄飞若就找到了他们。

在郝嘉的记忆中,当晚他们来到学院办公室递交举报信,11个人都在旁边的会议室里。

她和张黎站在门口,其他人围着桌子坐成一圈。外面的玻璃反光,她第一个看到黄飞若走过来。

因为害怕,她立马转身背对走廊,背对着黄飞若。但刚转过身,黄飞若就推门走进。

黄飞若云淡风轻地拍了拍张黎的肩膀说:“没关系,大家一起把事情解决好,有什么就说什么,这也是我以后带好学生的一步。”

张黎说这是一个可怕的夜晚,“我们那天很紧张的,基本上大家晚上都没睡着。”

当晚,华中农业大学动物科学技术学院、动物医学院发布情况说明,立即成立工作专班,启动调查程序。

举报之后,学生要求黄飞若、王、姚博士后不要跟他们见面或者联系,学校完成了承诺,这让林梦觉得安心许多。

自此三天,舆论持续发酵,相关话题持续占据热搜榜的多个位置。

期间,黄飞若曾向上游新闻回应称,学校暂时没有找他本人了解情况。他否认了学生举报的内容,称对学生很负责,举报材料上有很多描述性的话。

“有个学生带头,他威胁别人,一起举报,一起签字了。”

 对此张黎曾回应,“学生威胁学生,是我这些年来听过的最大笑话。”

1月19日凌晨,华中农大通报,初步认定黄某某存在学术不端行为,停止其校内所有职务和工作,组建导师组全面负责该课题组研究生培养工作。学校坚持对学术不端和师德失范零容忍,将进一步对举报问题进行全面调查,根据最终调查结论依规依纪处理。

等待下一个春天

事情过去半个月后,林梦已经不再想读博做科研了。

对于原因,她说得很委婉。“我觉得现在的困境是,当你去申博时,好导师总是供不应求,竞争也很大。平时我们给导师海量发邮件时,看不出来这个导师真实样子是怎样的。”

林梦觉得自己已经不起类似的事情再一次发生。

和举报之初相比,家人朋友对举报学生的态度最近也发生了改变,由一开始的支持和理解,更多转变成对孩子未来的担忧。“他们的态度有变化,就说以后回老家考公,但我基本上不怎么听。”

大三下学期,林梦曾在学校安排下,去一家大型企业的养殖场实习。那是业内比较先进的养殖场,面积很大,清一色的人工照明,即便是在夏天,室内也并不炎热。

养殖场的地板是像下水道一样的漏缝地板,方便猪的排泄物直接流出。难闻的味道难以避免,但装设有很多排风扇,时刻处于负压抽风的状态。

屋内没有窗户,只有密闭的玻璃窗,因为猪的疾病问题,排风方面管理非常严格。

那段时间,林梦“跟猪有比较亲密的接触”。帮母猪配种、接生、带小猪,在她看来都是有意思的事情。她尤其记得,猪耳朵后面的皮肤特别软。

她第一次发现这件事,是在猪扇耳朵时,她看见猪耳朵后面的皮肤特别白,血管也很清晰,就伸手摸了一下。每次摸那里,猪就会躲开,然后疑问地看着林梦。

林梦对着《新浪蜂鸟》模仿猪当时的眼神,话里话外都是笑声。

尽管觉得有趣,但林梦觉得自己还是很难在那样的环境下工作三四年。

她觉得很累,而且很封闭。“因为猪不休假,所以员工也没有多少时间去休假,他们都是轮流休假的制度。”

她说可以给自己2-3年尝试的时间,如果不行就回家考公。

如果没有遇到黄飞若,在郝嘉的规划中,这时候她应该实验已经接近完成,对于毕业没什么压力。

她原本想着博士毕业后,去高校当个老师,但现在的话需要再思考一下,看机会而定。

27岁的张黎原本计划在博士毕业后,去更好的学校申请博士后。 “说不定自己就成为一个老师,带着学生去做一点有实际意义、能够做贡献的科研,报效国家”。

 他原本想武大或华科。但很快又黯然地说道:“算了,都是过去的事了。”

对于黄飞若,林梦说,至今参与举报的11人态度依旧一致,希望他受到应有的惩处,没有任何调解空间。

“大家现在也不太在网上发声了,其实就是担心舆论过多地聚焦在我们个人身上。”

林梦提到,11人聚会时,会有人提及担心未来工作时,自己的名字会被忌惮或被议论。她也有过类似的担忧,但苦恼之后并没有答案,只能顺其自然。

被问及是否会向未来的HR承诺自己再不参与类似的举报事件,林梦说,“应该不会”。

她坚信自己行为的正当性,“不管怎么说,它还是一个正确的事情。大家共同的坚持是,我们本身没有做错。”

离农历立春还有两天,交谈的最后,郝嘉说华农行政楼前有一棵武汉最大的樱花树。

每年开花时,都会吸引很多人赶来合影。张黎也邀请《新浪蜂鸟》春天再来华农,“希望华农更多的美好被报道、被看到。”

此时此刻,寒冬渐散,他们共同期待着下一个春天的到来。

(应受访者要求,除张黎外,林梦、郝嘉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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