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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缢身亡的女大学生 是什么压垮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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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友李小雨自杀过了十天,于路的精神状态仍然不稳定。他开了一些药吃。11月12日,下午5点55分,他发来消息,一句一顿地讲:“十天前,也是这个时间,接到了电话,她的室友,说她死了。”

李小雨是湖南师范大学2018级会计专业的学生,今年大三。事发当天,人群攒聚在她所住的天马学生公寓16栋门口,宿管阿姨说,她是上吊死的。

11月7日,李小雨的姐姐出面发声,称妹妹从今年五月开始接任商学院团委学生副书记工作,自7月6日开始,经常因工作忙到凌晨。她曾三次提出的辞职请求都被拒绝。

她说,妹妹的指导老师肖鹏不断在布置工作的时候,会用“马上去做、必须、务必、尽快去做”之类的词汇不断催促,也会在言语上进行“打压”,说,这不简单么?这很难吗?

李小雨的自杀其实早有端倪,10月5日,她就曾站上天台,想要了结一切,但于路发现异常,阻止了她。

十月末,长沙下了好几天雨。原本,11月4日开始于路就能休假陪着李小雨,他们有机会能一起度过接下来长达半个月的晴天。但她最终没能捱过那个没有阳光的下午。

李小雨都经历了什么,究竟是什么压垮了她,揭开湖师大女生宿舍自杀内幕↓↓

“团 副”

11月2日傍晚,于路接到李小雨室友的电话,听到她自杀的消息时,他是不信的。

他后来跟李小雨高中时期的好朋友关关说,10月8日,商学院举办学生干部换届大会,李小雨没有出任新一届团委学生副书记,她已经辞了职,但那天还是有很多朋友送来礼物,大家一起吃了饭,那天,李小雨还挺高兴的。

陪李小雨辞掉工作,他本来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

湖南师范大学的一名学生干部告诉南风窗,各学院的学生工作分为四个部分,即团委会、学生会、社团联合会、青年传媒中心,简称为“三会一中心”。

其中,团委会的学生副书记,也就是李小雨曾经担任的“团副”,是学生干部中最重要的一位,她将负责统筹“三会一中心”的所有工作。

从大一开始,李小雨就进入商学院团委会,成为“青年发展工作部”的干事。因为工作认真负责,大一结束后,她从干事升任为部长。

按照正常的流程,李小雨的大二学年即将结束时,即今年五月份,各学院就会举行换届选举大会。学生代表们将从干事中选出新部长,又要从上一任部长之中决定团委会学生副书记、学生会主席、社联主任以及青年传媒中心主任的人选。

但今年由于疫情影响,必须经过线下投票选举的换届大会,没能在五月如期举行,一直推迟到新学期的10月8日。这期间的五个月,成为了学生工作的空档期。

李小雨的学长杨山告诉南风窗,今年商学院团委出现了新的变动,2019级学生辅导员肖鹏老师接替颜坤老师,成为新的分团委书记。五月,有学生向肖鹏推荐,让李小雨出任新一届团副。

按照李小雨姐姐的说法,虽然李小雨还没有在真正意义上成为团副,但她从那时候起就已经开始接手团副的工作。

以往,作为2018级的学生,李小雨和2019级辅导员肖鹏并无过多交集,但这番变动,开始把她和肖鹏联系到一起。作为院团委书记的肖鹏,将直接负责指导李小雨的工作。

事发以后,有学生在网络上匿名贴出自己和肖鹏的聊天记录,他曾经发消息给肖鹏,向其征求对某项学生工作的意见,但肖鹏忽略了他提出的问题,只是反复把学校“十佳辅导员”的评选投票链接发给他,说:“发动兄弟姐妹各位朋友帮我投个票,看你的了”。

不过,五月时,杨山觉得,让李小雨出任团副,是情理之中的决定。李小雨本来就是团委会的部长之一,而且“形象气质很好”,“能力又很强”,是团副的理想人选。

但他从李小雨入学后就和她熟识,作为学长,他深知团副工作的辛苦。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他就打电话给李小雨,他告诉她:“小雨,做团副真的很累。”

那时候,李小雨仍然很乐观,她说自己不想考研,打算直接工作,没有升学压力,在学生工作上,能匀出时间和精力。

但后来的事实证明,现实与设想大相径庭。

预 兆

李小雨自杀前约一个月,10月5日上午,她在支付宝里向于路转账5000元。于路打电话问她怎么了,她说,自己站上了商学院中和楼的天台,想要自杀。

于路在电话里劝住她,等他赶到学院,见到李小雨,他们站在6楼的天台,拥抱了很久。李小雨哭着跟他讲,工作很多,自己不会做,还有学习,也处理不好。他带着李小雨找到肖鹏,说李小雨已经想不开了,去了天台。

他说,那时候,肖鹏问李小雨,去天台看风景啊?

后来,肖鹏提出的解决办法是,可以安排其他同学来为她分担工作。但李小雨只是问,休学手续怎么办理?

学院最终同意让她辞去团副的工作,但这个问题却被忽略了。无论是于路还是学院的老师,都没有把李小雨想要休学这件事情,告诉她的家长。

从七月开始,她的生活已经开始偏航。

她的姐姐并不清楚她的工作内容,只是看见她经常工作到凌晨,每天需要做很多表格、文件。家人一起聚餐的时候,她也随身带着电脑。肖鹏在给她布置任务的时候,时常用“马上、抓紧、必须、赶快”等词汇,催促她完成。

7月20日,她曾给朋友发消息,说肖鹏有什么事情都会直接找她,学弟学妹自觉完成工作的意识也不强,“现在各个部门,啥事都是我负责”。她的姐姐说,就在这一天,她提出过辞职,但是被拒绝了。

商学院的网站,记录了李小雨那段时期的部分工作轨迹。7月18日晚上,她主持了全院的团支书例会。7月22日晚上,主持学院暑期社会实践团的线上讨论会。7月23日下午,主持暑期社会实践团队内研讨会。

八月,好朋友关关和她一起吃过一顿饭,那时候,她告诉关关,她一边在处理团委的工作,一边在做“三下乡”的调研活动。她说,她原本不想参加调研,但指导老师是肖鹏,她被要求必须参加。

她曾不止一次尝试过向外界求助。

她的学长杨山和另外一位学姐林茵告诉南风窗,那段时间,他们都接到过她打来的电话。她对杨山说,自己心里有压力,因为肖鹏要求她,参加调研后要写报告送去参赛,一定“要拿奖”。至少要拿校奖,最好是拿省奖。

开学以后,9月14日,李小雨约了包括杨山在内的三位学长学姐吃饭,想要寻求一点建议,怎样去协调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但她为了赶一份表格,迟到了。

杨山看见她的时候,发现她面色暗了几个度,发际线往上移。杨山形容,那是一种很明显的,“病恹恹”的状态。

那时候,调研报告“要拿奖”的阴影笼罩着她,团副的工作还在继续,两天后,她要作为学生代表,做迎新发言,同时,进入大三,按照每节课45分钟计算,她每一周有26节专业课。20天后,她站上了中和楼的天台。

在换届大会召开前三天,她终于被允许辞去团副的工作。10月8日,在“团副”的头衔之下艰难挣扎了五个月以后,商学院新一届团委会的名单上,没有她的名字。

湖南师范大学某学院领导向南风窗解释,这一结果并非是抹杀了李小雨的功劳,“公布换届选举结果,她没有去竞选,当然没有她的名字,这个是自然的,她不想做,学院也就尊重她的意愿”。

但是,据学姐林茵回忆,李小雨辞职以后,“团委这边传出的消息好像是说,她是因为成绩不好被辞退的”。

她的同班同学告诉南风窗,李小雨自杀前的最后一星期,老师上课点到的时候,她都不在,“晚上失眠,早上不想上课,吃不下去饭,啃指甲,啃到只有一半”。

直到11月2日那天傍晚,室友放学回到宿舍,打开门时才发现,她把自己吊在了床头。

“这不就是我们吗”

11月6日,同校另一位担任学生干部的女孩涪漓在微博上编辑了一条动态,她说:“压抑太久太久了,迫切想结束这样无法自救的生活。”那天,她并未听说李小雨自缢身亡的消息,却也产生了和李小雨相似的,“想要去结束自己的冲动”。

她今年大二,对人生有清晰的规划,会给自己列一份清单,定下阶段性的目标。

成绩和综测要拿到第一。除此之外,“大学生创新创业大赛,我的立项要拿到什么级别,我的课题论文要发在哪个刊物上,暑期社会实践的团队,我要拿到国奖。就照着这个做。”

成为学生干部,也是清单的一部分,这段经历最终会变成她个人履历上的一笔,和其他所有的成就一起,将她送往更好的工作岗位,或者更高的学习平台。

这学期开学后,曾经有一天,她早上7点左右起床,为迎新晚会做电子版邀请函,做宣传材料。为学院写通讯。同时兼顾日常工作,整理数据制作报表,上交给学校。那天满课,从上午8点上课一直到晚上9点45,她给自己的要求是,上课期间绝对不干和学习无关的事。所有的休息时间被充分挤压,直到凌晨3点,她才睡下。

在接任学生工作以前,也有学长告诉涪漓,学习和工作很难平衡。她不相信,认为别人无法平衡是因为他们不够强大。但当她真正进入学生干部的角色,她才逐渐发现,真正的压力不是源于超负荷的工作,而是源于工作的琐碎。

在为迎新晚会制作节目单的时候,她一共做了12个版本,因为,每个人对节目单的要求都不一样,“文娱部要小清新,老师说要庄重”。

把做好的东西提交给负责人以后,得不到及时的反馈,有时候对方没有回复,她以为工作结束了,到了晚上八九点钟,收到消息说,这个不行,你要重新弄。

她不敢辞职,好强的性格让她没法撇开外界的目光。她曾经在一名学生干部辞职之后听见别人的议论,至今都难以释怀。人家说,“活久见,昨天开完会,今天就辞职”。

在涪漓发出那条微博的前两周,因为总是晚睡,抵抗力下降,她一直断断续续发烧。她的妈妈也知道,她因为学生工作压力很大,但是妈妈也是在商场上饱经磨砺的女强人,她只告诉涪漓,“适者生存,弱肉强食,你没有办法”。

11月6日那天,下午没课,朋友陪着她一起去长沙开福寺拜佛,但压抑的情绪仍然难以纾解,所以她选择了回家。第二天必须早起,有其它的工作在等待着她。那天晚上,她在微博上写下了那行字。

同为学生干部的一位学长胡明三看见了那条动态。他打电话问她:“你怎么了?”他听见涪漓说着说着,突然哭了出来。她说:“我觉得我撑不下去了。”

“那些事情始终是缠绕着你的,那个事不走,心里就压了一块石头,感觉心被一个罩子罩着。罩子没有掀开,我整个人就一直处于暗无天日的状态。每天都是新的开始,但是我看不到阳光。”

李小雨自缢身亡的新闻发出来后,胡明三把报道转发到一个小群里,群内都是和他共事的同学,李小雨之死引发了极大的共鸣,第一个回复的人就说:“天,这不就是我们吗?”

送 别

但李小雨跟涪漓并不完全相同。李小雨的朋友们,无人能清晰地说出李小雨对自己人生的规划,她没有清单。在这种情况下,学生工作能带给她的回馈极其微弱,始终不过是即将显示在档案中的,但是极为遥远的一笔。

牵扯住她的有另外一些东西。杨山回忆自己大一时,在团委会做干事,部长总是叫自己“崽崽”,或者“弟弟妹妹”,就算是工作做得差,部长也不会责怪自己。从进入这个系统开始,学生工作就成为他生活的重心,他大学期间所有的人际关系,都和这个组织缠结在一起。

等到换届选举的时候,真正愿意留下来接任的人并不多,部长选择他,并不告诉他需要承担哪些责任,只用情怀去感动他,说这是部门的“传承”。

2019年10月,团委会为新干事做技能培训,其他部门的部长会教Office办公技能、PS技术,或者活动的策划,李小雨的主题是,“新生初入江湖必备技能”。她告诉新干事,大学是一个小型的社会,在人际交往中要注意一些必要的为人举止。

杨山和关关都说,李小雨有敏锐地体察别人情绪的能力。关关还记得高中毕业时,同学们在操场上合影,她因为不敢去找喜欢的男生拍照而难过,被李小雨发现了。李小雨骗那个男孩子说她们俩想和他合影,然后,她把关关推了过去。

2017级的各个部长退任时,李小雨为他们写下祝福,“愿你可以被时光温柔相待;愿你野蛮生长,璀璨生光”,“愿你所求皆如愿,所行化坦途,多喜乐,常安宁”。今年教师节,她还曾告诉杨山,自己从家乡为包括肖鹏在内的老师带了特产。

但2020年10月8日的到来,寓示着这一切经验都失效了。

她的学姐林茵说,李小雨留下了遗书,她的父母已经看过遗书的内容,但是并不想要向外界公开,因为最后的自白里充斥着自我批判,“她会觉得是自己的问题,没有能力,什么都做不好”。

南风窗曾多次拨打肖鹏电话核实情况,但截至发稿尚未接通。李小雨的学长杨山告诉记者,事发后,2019级辅导员的工作已由其他老师接任,肖鹏没有再出现在商学院。

把时间往前拨,回到她刚进入大一的那个寒假。熬过高中复读,她以高出前一年100多分的成绩考入湖南师范大学会计专业,新生活的一切可能性都还潜伏在命运中。

她约上关关和其他几位好朋友一起去爬山。那时候,黑龙江的气温只有零下20几度,他们前一天早早睡下,凌晨3点过就起床出发。那座山并不高,但视野足够开阔。6点半左右,太阳从一片蓝紫色的夜幕中爬升起来,一开始只是一个小红点,渐渐散发出金色的辉光。

但她们再也没有机会一起看密山的日出。事发之后,关关写下一篇长文悼念李小雨,她说:“希望你来生能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天使,不要做总是被拘束的人了。宝贝,祝你晚安。”

(文中李小雨、于路、关关、杨山、林茵、涪漓、胡明三为化名)

来源:综合南风窗、梨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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