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资讯

湖南老人投江背后:养老院暴雷

新浪新闻

关注

2021年1月19日,62岁的曹迎林在给住院的妻子喂完饭后,离开医院跳桥投江。跳桥前,他把自己的衣服在塑料袋里装好,留在了桥面。没有遗书,也没有遗言。

没人能完全说清,在生命的最后几天,62岁的曹迎林经历了什么。

他的侄女说,他的十多万存款都在已经暴雷的纳诺养老院,之前每个月,他都会去要钱,但始终没有结果。这一次妻子病发住院,实在走投无路。另一位邻居说,医院每天都在催款。侄女揣测他的心理:“没有钱,绝望了。”

曹迎林的钱是怎么被骗的?和他一样的老人还有多少?他们都经历着什么样的人生>>

最后的旅程

没人能完全说清,在生命的最后几天,62岁的曹迎林经历了什么。

人们只能通过一些零碎的回忆,拼凑他最后的轨迹。2021年1月19日上午,稍早些,有邻居出门时遇见他,两人走了一路,他神色正常,说要去医院看妻子。他的妻子患糖尿病多年,不久前恶化,刚刚从湖南省益阳市第三人民医院转到益阳市中心医院,住进ICU。据熟人说,那天中午,他给她喂了饭。再有人见到他,是下午一点四十分左右,在离医院有半小时路程的资江一桥。

那天气温不低,大概17度,是南方冬天少见的好天气。在环卫工人王彪的记忆里,穿城而过的资江,那天风平浪静。他在离桥面一两百米处打扫卫生,只听到人落水的声音,看到了水花,然后是一个人,在水面上上下下。有人还以为他是在冬泳。二十分钟后救援赶到,水中的人已消失在江中。

跳桥前,生命的最后时刻,曹迎林把自己的衣服在塑料袋里装好,留在了桥面。他那天穿的是黑色的外套、长裤,棕色皮鞋。随身物品有一个电话本、一部老人机。身份证就夹在电话本里。就是这些了。没有遗书,也没有遗言。

王彪看了身份证,一眼认出曹迎林来。他们是三十年前就认识的熟人。曹迎林年纪不算大,62岁,但头发已接近全白,从照片上看,他身材壮实,眉头紧锁,一张不苟言笑的脸。

随后赶来的亲人们,在志愿者刘壹木的镜头里,解释了他们认为曹迎林自杀的原因。他的侄女说,他的十多万存款都在已经暴雷的纳诺养老院,之前每个月,他都会去要钱,但始终没有结果。这一次妻子病发住院,实在走投无路。另一位邻居说,医院每天都在催款。侄女揣测他的心理:“没有钱,绝望了。”

另一个证据是——在他曹迎林世后,亲戚们清点了他的存折和银行卡,发现没什么余额,他全身上下也仅剩一千多元现金。

曹迎林是益阳郊区农村人,人生有个惨淡的开局。三岁时父母去世,他跟着两个哥哥长大,没读过书,也不识字,年轻时在砖厂里烧窑,卖苦力,因为家里穷,讨不到老婆,直到三四十岁,遇到现在的妻子。她结过一次婚,丈夫死了,有一儿一女。对于这桩婚事,村里人有两种看法,一种认为他是运气好,占便宜,捡了个老婆,另一种则觉得他是在给这三母子打工,是在牺牲。

十多年前,命运出现转机,当时修国道,全村整体拆迁,他分到一块地和一些钱,还是建不起房子,侄子就在这块地建了六层楼,给了他一套房,还有一个门面。他是个老实本分的人,拆迁了,就在村里做清洁工,月薪一千八,做了好些年。

王莎是住在他家楼下的邻居,她认为拆迁户里,有些人能抓住机会暴富,有些人就此不争气、不管事,但曹迎林是属于那一批有一口饭吃、还想着去赚点钱的人。几年前他跟王莎表达过自己对生活的满足:“我一个月也可以搞到一千八,还可以卖一点废品,还可以。”直到两三年前,他因为早起扫街时心脏病突发倒地,失去了工作,也失去了收入来源。

年过六十,养老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在这样一个组合家庭里,曹迎林和继子、继女的关系并不亲近。继女早已出嫁,不经常回家。继子沉迷赌博,是个“啃老族”。妻子又多病,这一两年已经不太能下楼。大家都知道,曹老头“日子不好过”。

大概四五年前,曹迎林跟王莎说起过,自己在外面投资,王莎没当回事,后来她才明白,他说的投资,是把存款都放进了养老院。去年7月,益阳的纳诺养老院暴雷,被警方立案侦查,哥哥、侄子们陪着他去要过几次钱,但也没要回来。

大家都后知后觉的是,他连社保都没有买——这些失地的农村老年人,往往会给自己买一份社保,根据优惠政策,他们可以花比较低的价格(大概五万元左右)买好,到了一定年龄,每个月可以领一千多元的退休金。

而曹迎林没有。他无法指望孩子,没有准备社保。这笔十七万(也有人说是十二万)的养老金,是他唯一的指望,但现在希望消失了。

一位在村中开超市的村民回忆起见曹迎林的最后一面。大概半个多月前,他路过超市,侄女叫住他。侄女跟他亲,想给他买一箱好酒。单瓶四十多块的牛栏山,他舍不得,嫌贵,平常喝的是13块一瓶的邵阳大曲,但侄女坚持要买,他说那就拿四瓶先喝。他那时心情不错,还在笑。也差不多同一时间,他的妻子因糖尿病酮症酸中毒住院。

侄女的这四瓶酒,也许是他在去世前感受到的最后温情。

他们的隔绝,另一些人的缝隙

与其他受害者相互介绍、呼朋引伴交钱不同,曹迎林平常社交不多,我们至今也没有在他的熟人圈里找到第二个养老院暴雷受害者,无从得知他到底是从哪里了解养老院的信息,又是怎么一步步投了十多万进去,以至于把它视为自己养老的唯一保障。

但可以确定的是,在几年前的益阳,养老院项目的业务员们像猎手一般,遍布城市的各个角落。老人们在公园、河边、菜市场、公交站这些地方被搭讪。他们欢迎有钱人和体制内的退休者,也不排斥清洁工、拾荒者和农民。

62岁的张丽君,在益阳火车站附近的一个菜市场,遇到了发传单的衡福海养老院业务员。她的孩子们都不在身边,丈夫去世后,一直独自生活。对方邀请她去养老院参观,她有点好奇,有点动心,但最终促使她放入八万块钱的,是业务员无微不至的“爱与关心”。

最基础的,是逢年过节的面条、鸡蛋。每个月有活动,她可以吃到免费的午餐,领到一些小礼品。到了她过生日,业务员会上门送来一只土鸡。最感动的,是每个月养老院都会给过生日的老人办生日宴,老人们站在台上,业务员在台下拜寿。“他们讲,我们小孩没在身边,替我们儿女尽孝。”听到这些话时,张丽君当场落了泪,“我听了心里就好酸楚啊,想起自己孩子都没他们这么好。觉得我们这个钱放在这里还是值得。晓得吧?当时就有这种感觉。”

益阳一所大学的退休教授杨荆,是在公交站等车时被衡福海养老院的业务员搭讪的。她长期生活在广东,只是偶尔回益阳,但业务员仍没有放弃,常常问候她。每次她前脚到家,业务员后脚就来了,打扫卫生,做饭,有时候三四个人都到她家里来。杨荆喜欢这种热闹,“老人家嘛,喜欢别人热情”。去养老院参加几次活动,她被那种氛围打动,想着孩子都不在身边,以后在这里养老也不错,就付了钱。

这种亲情,在之后成为一种绑架。在益阳,我们见到一位从灯泡厂下岗的退休工人,他六十多岁,下着冷雨的天气,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薄夹克,有的地方都抽了丝。他讲起自己放了十几万在纳诺和衡福海,去年他和妻子想去纳诺取出五万块,结果吃饭的时候,年轻的女业务员在大庭广众之下跪下来,说你们没有儿女,我就做你们的干女儿。他和妻子被感动,于心不忍,最后还是留了两万块在里面。之后一个月,纳诺就暴雷了。

还有一些人,被认为是在阴差阳错间被业务员选中的。去年八月,71岁的老人李有才,在接到同伴电话,知道自己在衡福海养老院预存的三万元拿不回来后,心肌梗塞,三分钟后去世——她一生的存款就是十万块,七万存在了纳诺,三万存在了衡福海。当时纳诺已经暴雷,她去派出所登记过。剩下的三万元,是她最后的希望。但这也落空了。

她的儿子是一名医生,他说,母亲本不应该是这些业务员的发展对象。她是清洁工,每个月工资一千二,只不过她扫街的地点是在市政府旁边,因此认识了那些退休的公务员,被业务员以为也是有钱人。他们组织老人出去旅游,到了下榻的宾馆,就跪下来给老人洗脚洗脸。“这些被骗的人就是这样被他们感动的,感动以后,就把家里所有的钱拿去购买养老服务。”

事发后,每一位受害者也都表达了相似的困惑,他们是最相信权威的一代人——他们看到了盖着章的红头文件,看到了批文,看到了支持养老行业的官方媒体的新闻,也看到了相关部门的领导在养老院视察的照片,这些都不是假的,都是他们认为最可靠的保证。“而且楼都立在那里,又不是P2P,怎么会跑呢?”

于是,许多人投入了自己全部的积蓄,从两三万到上百万不等。一些人是靠着捡垃圾卖塑料瓶、下岗前几百块一个月的工资、节省到一次性杯子反复用许多次省下来的钱。用益阳本地化说,是“蚊子蘸血”,一分一厘攒下的,就这样把自己的晚年交到了业务员的手上。

理想的晚年

纳诺养老院,在距离益阳市区35公里左右的郊区。今年1月下旬,我们到那里时,养老院大门已经落了锁,人去楼空。但还是能部分理解老人们愿意把钱放在这里的原因——养老院依山而建,占地面积大,植被多,还靠着一个水库,空气好,大门口牌子上写“石牛潭颐养风景区”。养老院门口,贴着到益阳市区的班车表,免费班车一天两次,源源不断地把老人们运送到此。

现在已经很难查清,曹迎林是在什么时候去过纳诺养老院。邻居王莎听他提起投资,大概是在四五年前。其他的受害者,向我们描述了他们当时对纳诺养老院的美好印象。

养老院床位多,有两栋住宿楼,每栋六层,每层三四十个房间,每间房两个床位。房间里有洗衣机、电视机,家用电器一应俱全,厕所里有扶手,床头有紧急呼叫系统。老人们对这里的饮食也满意。一位退休教授还注意到,这里连电梯、墙壁都是包着的,老人摔倒也不会受伤。他在电话感叹:“一点不像是皮包公司。”

当时的纳诺养老院,被称为益阳养老行业的明珠。以至于有几对夫妻卖了房子,把这里当成了真正的家。

没有人愿意一口气把所有积蓄投进来,但这些养老院构建了一整套体系和话术,鼓励老人们多存钱,存钱多的人,有享受床位的优先权,有福利,还可以拿到利息。

以纳诺养老院为例,老人们投入第一笔钱时,往往不会太多,大概两三万,这是一笔床位预定费,同时养老院承诺会付给他们9%的利息,三年返利。三年后这个利息会兑现,以现金形式返给老人,或者直接转入他们的院内账户。这三年里,老人们还会享受到一些福利,比如过节的礼物,以及旅游的机会。再加上院内的政策:每月的床位费大约在两千元左右,存十万以上,床位费七折;存十万以下,床位费九折。

因为以上种种原因,往往三年到期、续签合同时,老人们都会愿意投入更多的钱。

一位退休教授,在第一个三年只投入了五万的床位预定费,但因为那诺养老院的阶梯利息制,他最终凑了32万元入局。那是他和妻子的全部积蓄,还有一部分是借其他亲友的钱。去年七月,纳诺暴雷,这笔钱全都拿不回来了。

其他养老院的运营模式与纳诺相似。在衡福海养老院,有金卡、银卡之分,预存五万元以上是金卡,床位费打八折;三万元以上是银卡,打八五折。很多老人的退休金并不高,一个月一千多元,也是他们唯一的收入,这笔退休金,不够养老院每月的床位费,而买了卡,打了折,他们就勉强可以用退休金支付床位费了。

隐患是在2020年疫情期间开始显现的——因为这样的运营模式,是建立在每年拉人头、用新会员的钱供养旧会员的基础上,收来的老人们的钱,需要支付业务员的工资和提成、养老院的运营、老人们的利息与福利。但当疫情到来,发展新的客户变得更艰难。

到2020年夏天,益阳数家养老院出现资金短缺,他们召集老人们开会,提出延期归还本金与利息,到最后,养老院老板或自首,或被公安机关逮捕,数千名老人的一生积蓄,如石沉大海。

老人们信息隔绝,很多人独居,用着老人机,在他们不断投入积蓄的同时,2018年,湖南警方就通报过,当年全省养老领域的非法集资案就有45起。这些打着投资养老旗号的机构,都是靠着专业营销队伍拉客,养老公寓看似气派,但实际上大量资金被肆意挥霍。益阳的纳诺、衡福海以及其他养老院,不过是同一个故事的不同版本。

失去

从去年夏天至今,养老院暴雷后,对老人们来说,失去的不仅仅是钱,还是活下来的凭据,更是一些曾经亲密的关系,一些亲人。

曹迎林去世六天后,我们在益阳见到了另一位纳诺养老院的受害者。这是一位60岁上下的女士,穿着体面的黑色大衣、戴着一眼能看出好做工的帽子,少见地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她曾在益阳政府部门工作,讲起自己受骗的经过,分析起暴雷的原因,清晰而有条理。但中途我们谈到暴雷是否影响了她的家庭,她眼睛一红,马上哭了出来——她投资的另一家养老院在三年前暴雷,出事后她的丈夫郁郁,很快患癌去世。

那是好几年前了,她被朋友怂恿,对一家养老院动了心,丈夫本是不愿意出资的,但耐不住她一直劝,最后松了口,放了十五万进去。2017年,这家养老院因为资质问题,建筑被推倒,钱一分都没要回来。丈夫双亲都还在,没有退休金,靠他一个人养,担子重,他承受不住,也不愿意把责任怪在妻子身上,就整日喝酒,很快查出胰腺癌,病情快而凶猛,他们借钱看病,丈夫还是很快去世了。到去世时,他还在自责,怪自己没把这件事做好。

做医生的张国松,是在给病人看病的时候接到电话,知道了母亲李有才的死讯。随后清点遗物时,他才发现母亲的两张养老院预订合同,以及余额接近于零的银行账户。那是他第一次知道,母亲把所有的钱都投入了纳诺和衡福海——而纳诺养老院,就在他工作的卫生所旁边,他很早便知道这其中的隐患,如果母亲告知他,这一切也许不会发生。

但他也明白,自己是母亲的独子,母亲正是因为不想成为他的负担,一直做清洁工。也是因为不想成为负担,她想靠自己的力量养老。又因为没什么钱,她才那么心急,那么孤注一掷。要是有钱,知道暴雷的消息时,她也不会完全无法承受。

还有很多受害者都是以家庭为单位投入资金。有一家是八十多岁的母亲,与她的四个女儿,一共投入了五十多万。还有老人打来电话,忏悔自己拉着七十多岁的姐姐入伙,以至于姐姐损失了最后的两万元积蓄。这里有亲情和友情的破裂,还有很多老人至今都没有告诉孩子,自己投资了养老院,积蓄再也拿不回来。

失去积蓄之后,他们除了要面对起伏的情绪,还有睁眼就要花钱的窘境。这几个月,68岁的黄爱娥开始去菜市场捡菜叶吃。她住在桥南,用老年卡坐公交车,去桥北的一个大菜场捡菜贩子剥剩下的莴笋叶、白菜叶。莴笋叶苦,她只吃菜叶中间的茎,切碎了用水焯一焯,捡一次能吃好几天。肉是不吃的,太贵了,偶尔的开荤,就是亲戚钓了鱼,给她送过来,她很珍惜地存在冰箱里,炖点鱼汤——为了充衡福海的金卡,她还找别人借了两万元。现在她每月一千六的退休金,要用来还这笔钱。

曹迎林去世后,益阳养老院暴雷事件被关注。2017年最先暴雷的旺寿养老院受害者,曾经建过一个500人的大群,在群里,他们互称“难友”。现在群里已经有大约十五人去世了,还有很多人年事已高,不再能出门。但这一次,老人们看到希望,再次组织起来。当有一个人接受了采访,会很快把电话给其他的受害者。有媒体约好去见某个受害者,一推开门,屋子里十个老人在等他。他们想要抓住珍贵的机会。

也有人感叹,曹迎林不会用智能机,也没有联系上其他受害者。如果能报团取暖,也许不会走到最后一步。

他去世后,家人为他办了简单的葬礼,找戏班子给他唱了一场戏。按照当地风俗,死在外面的人,村人是不写人情、不去告别的。一位邻居提起他,似乎一个人的死亡是件非常简单的事情,“只晓得他死了,烧了,埋了”。另一个人说,他是“走人家去了”,这是当地的说法,意思是,“他去和家人相会了”。

来源:每日人物社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