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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银越野事故中,一位不被看见的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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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像画面中有呼呼的风声。

上午9时56分,21公里处,前三位选手梁晶、黄印斌、曹鹏飞通过第一个打卡点(CP1),打卡、喝水。

10时44分,三名选手通过了CP2。

镜头的焦点是中国越野比赛排名第一的“大神”梁晶,很少有人关注到梁晶身后姿态有些“笨拙”的黄印斌。

这是被圈内人称为“50公里越野冠军收割机”的黄印斌的第一次100公里越野跑。没想到也成了他的最后一次越野跑。

01

“失温后,他在野地中静止了19.5小时”

黄印斌出生于青海一个贫困的村子,辍学,搬砖,帮厨,后来进入青海省体校、省体工队。2016年考入西安体育学院。他曾梦想多跑比赛拿奖金,在西安买房,把母亲接过来住。

他“天赋很差”,但付出了超出常人的“刻苦”,获得了几十个50公里比赛的冠军。黄河石林越野赛,是他冲刺个人极限,参加的第一个100公里越野赛。为此,他准备了两年。

赛事摄像师郭剑的镜头里,梁晶、黄印斌、曹鹏飞跑在前三位。三人下身都穿着短裤。跑在第二位的黄印斌上身穿着蓝色运动衣。三人中,只有他没戴帽子,能看到较长的头发。

经过CP1时,梁晶划过工作人员手中的打卡器,取过一粒能量胶喂进嘴里。镜头主要对准梁晶,黄印斌在身后撩开腹部的衣服,随后往嘴里喂了一颗盐丸。画面一晃而过。

10时44分,三名选手又通过了CP2,随后继续奔跑在赭红色的路上。

这是黄印斌留在人世的最后画面。他摆动四肢快速奔跑,脸色因奔跑而显得有些湿红。

CP3在山顶,“没有补给,只有两个打卡的志愿者”。因无法通车,摄像师绕行60公里,下午2时半直接到达CP4。但志愿者称,没有任何人过来。

尽管事后官方称下午2点停赛,但直到下午4点42分,奔跑在路上的女选手仍未接到停赛消息。晚上7点,消防队到达CP4开始登山救援,“消防官兵们说,他们路上迷路了”。

第二天早上8时,最后一名选手的遗体被找到后,官方确认21人遇难。白银市与景泰县相距约100公里。救援过程中,10具遗体被运往白银市紫灵山殡仪馆,其他11具遗体存放在景泰县。

5月24日至25日,景泰县政府安排死者家属分批次去中医院探望遗体。

黄印斌的好友“疯子”在停尸间姓名卡上看到了许多熟悉的名字,“黄印斌、曹鹏飞、梁晶、黄关军、胡丽……每一个都是我很熟悉的人。我瞬间蒙了,几乎迈不开步了。”

“疯子”盯着黄印斌的遗体,“真的难以想象他们到底遭遇了什么”。他看到,黄印斌的眼睛里都是泥沙,上衣、背心、短裤上全是泥巴,额头上有伤痕。“他双手紧握,大拇指被其他四根手指紧紧握着,怎么掰也掰不开。而手里握的都是杂草,双膝也有和梁晶一样的伤痕,膝盖处还有大片深红色的伤痕。”

“疯子”瞬间明白,“他在最后一段时间里,居然是跪地爬行的。额头和膝盖的伤,就像是在磕头一样造成的。”

“疯子”在西安做马拉松经纪人,也从事赛事运营和计时。就在不久前的5月17日,距离开赛还有5天,黄印斌还在微信上几次问他是否去石林计时,“组委会认识不?能不能给我整一个名额?”因为当时太忙,“疯子”没有帮他。

但黄印斌还是通过其他渠道找到赛事总监,缴费1000元,临时报上了名。5月22日晚,“疯子”看到圈内人都在讨论黄河石林,一个朋友告诉他,“梁晶遇难了”。“疯子”嘲笑他们“键盘侠”,“他把骆驼都能跑死,你们这都啥八卦。”

第二天早上,“疯子”确认了出事。“疯子”在2017年就认识了赛事运营公司晟景体育文化发展有限公司的人。他不断打电话,找到“赛事总监”,“遇难名单里边有一个是我的弟弟,我只是想求证,请你告诉我实情。”对方回答,“我不知道,我只是在山下看守运动员存包的,其他事情一点也不知情”。

02

“天赋极差,但很刻苦”

白银出事前,黄印斌的抖音账号简介上写着自己在2018年至2019年参加的8个越野跑比赛的成绩,均为“50公里冠军”。此前,有圈内人称他为“50公里越野冠军收割机”。

但“疯子”很肯定地说,“我只能说,他是一个比任何人都努力的运动员,但是他的天赋极差,他的回报和他的付出是不成正比的。”这也是黄印斌多位朋友的共同评价。

16岁时,黄印斌决定走跑步这条路。他在运动场上遇到一位教练,被送到青海多巴国家高原体训基地,进了青海省体校,2013年又进入青海省体工队。

黄印斌的大学同学杜观涛说,黄印斌刚进队,就跟着跑步名将任龙云练。任龙云号称“长跑之王”,是中国田径男子马拉松和万米跑纪录的保持者。后来任龙云退役,黄印斌又跟着任的师父王德明练,成为“王家子弟”。“王德明、王德显、任龙云、尹顺金,跟斌斌一个队的都是田径界的大佬。”

但道路并不顺利。田径运动员训练的目标,往往是通过参加各种竞技比赛“达级”,一级、二级国家运动员,将会有更优异的发展前途。

其大学同学佘奇说,入队后,教练认为黄印斌各方面的自身条件“不适合这个项目”,“也认为他出不了好成绩”。因此,教练并不重视他,每次外出比赛都派别的队员。后来一位老队员告诉黄印斌,有了等级证后,就可以上大学。黄印斌因此下决心努力训练。“他每天早上比别人要早起一个小时,开始训练,别的也不管,就是跑步。”别的队员训练时,他也跟着一起练。

“他是我见过所有专业运动员里最刻苦的一个,他每天可以不用定闹钟,早上大约4点45分,他的生物钟就会准时醒来。”“疯子”回忆,西安体院有一个校区是在秦岭脚下,黄印斌曾在那里待过一年。“每天早上,他自己一个人进山训练。跑一两个小时之后,出来正常上课。”结果,黄印斌的比赛成绩大幅提升,圈内影响力也逐渐打开。

黄印斌刚到西安时,首马成绩就达到230(2小时30分),经过如此努力,“疯子”希望他能达到220,“毕竟训练的量、强度和方法都在这儿放着”。但黄印斌每次比赛都不尽如人意,“前半程他经常是领先位置,最后几公里就出现各种状况,比如胃不舒服、呕吐、抽筋或者拉肚子。几乎每一次都是。”

“疯子”说,以黄印斌的付出,如果他稍带天赋,“他的成果比现在至少要翻一倍”。

03

“他说想在西安给妈妈买套房子”

黄印斌喜欢西安。在这里,“贫苦娃”出身的他成了一个大学生,认识了跑步圈的许多朋友,有了全国性的眼界。

2017年参加天柱山国际溯溪天空跑时,黄印斌对着记者的麦克风说,“我通过这个比赛,首先是来补充自己的生活费、学费”,其次,他说,不参加比赛可能一辈子都来不了这么美的景区。

2018年大三起,黄印斌实力大增,开始在全国到处参赛。于是有了他抖音主页里介绍的那些50公里比赛“荣誉”——2018祁连山越野跑、2018大宁越野跑、2018云丘山越野跑、2019伏牛山越野跑、2019北京TNF越野跑、2019喜马拉雅越野跑、2019沈阳越野跑、2019莫干山越野跑。

但这些只是他的代表性成绩。“疯子”说,“他得过冠军的比赛,断断续续积累起来的话,不敢说80,50个肯定没问题。”

黄印斌跑出了名气,在圈里获得“大神”称谓,也能靠比赛拿到不少收入。对于黄印斌这样的运动员来说,“钱”出现在职业词典里,丝毫不需羞耻。

此次白银黄河石林山地越野赛,报名费1000元,奖金也可观。前十名可获得1.5万至2000元不等的奖金,其中第二名1.2万。而11至400名,只要在规定的关门时间内完赛,也可获得1600元的补助。这增加了赛事吸引力。

到大三大四,黄印斌外出参赛、拿冠军的几率越来越高,“甚至好长时间在学校都见不到他人。”杜观涛回忆,那时黄印斌经常“背靠背”式地比赛。所谓“背靠背”,就是周六一场,周天一场。

赛事安排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工作日人们都在上班,没有人员基数。杜观涛说,“不管是越野赛,还是马拉松,都是对景区旅游的宣传,提高旅游的氛围。这次白银的比赛其实就是为了宣传石林景区,并不是单纯的一个竞技比赛。”

“5·22”事故后,杜观涛猛然回想起一个清晰的画面。2016年进入大学的第一天,黄印斌对他说,“我想努力跑比赛,在西安买套房。”此后,他进一步描述自己的理想,“他想把家里的条件改变了,把他父母带到一个西北最繁华的城市生活,从此改变命运。”

黄印斌很爱妈妈,每次获奖,都把奖金寄给妈妈,家里客厅摆满了他的奖杯、奖牌荣誉。杜观涛推测,“大学的时候,他一年弄个十几万(奖金)是没问题的。”他对朋友刘盼盼说过,“当比赛拿到好成绩,第一个分享的人是妈妈。妈妈开心,我也开心。把快乐分享给妈妈,也让妈妈知道儿子一直在努力。”

事故后第二天早上,黄印斌的姑奶奶看到新闻,打电话给黄印斌妈妈,“她说她梦到斌斌了,斌斌说肚子饿,妈妈给他炒了土豆叫他来吃,他没来,说去跑步了,不来了。”妈妈一听,这才给女儿打电话,询问儿子的去向。

离家前,黄印斌没有跟妈妈说要去跑比赛,只留给妈妈100块钱,说,“你买点零食吃”。

04

为白银越野赛,他准备了两年

黄印斌微信朋友圈签名是,“只有你想到,你才能做到。”

这让杜观涛再次想起黄印斌“在西安买房”的理想,“有这个想法,说明他会去朝这方面努力。如果都不敢想的话,那就根本不可能实现。”

“跑得好的往往都是家庭状况不好的。他们这么拼命地跑步,为了得到那一点点奖金,就和一些非洲的黑人运动员一样。”杜观涛说。

黄印斌不是一个有崇高职业理想的人。实际上,白银越野赛前,黄印斌一直在考虑退役的事。按照“疯子”的看法,黄印斌还没有到达自己的职业瓶颈期,但就是“发挥不出来,接近原地踏步的阶段”。2020年临近大学毕业,黄印斌似乎没有了当初“在西安买房接妈妈来住”的幻想。跟所有同学一样,大家都减少了训练、比赛,开始考虑现实出路,把一部分精力转到找工作上。

两个朋友都提到这一点。毕业前后,黄印斌曾提到,他准备打一个一级的比赛,之后就回青海的一个体育单位当体教老师。毕业时,黄印斌已经27岁。“疯子”记得,他说过准备结婚生子,成家立业。“现在的(收入)状况是不足以支撑他的生活规划的。所以他原本是不去黄河石林比赛的。”

然而,黄印斌却并没有找工作。他似乎觉得,自己还没有发挥到潜力的顶点,还要再做最后的冲刺。“他觉得,现在就放,有点不甘心。他还是想把今年的比赛打完。今年熬过去之后,再彻底地不搞这个事了。”

2019年,黄印斌曾参加2019年北京TNF50公里越野赛,获得冠军。他对朋友刘盼盼说,那次跑步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纪念青海省第一个100公里越野赛的跑者,但那位跑者已在2018年去世。他曾告诉黄印斌,“一定要跑TNF,一定要拿冠军”。

TNF100系列,是亚太地区历史最悠久的百公里越野跑挑战赛,也是目前全世界越野跑赛事的标准制定方ITRA(国际越野跑协会)积分赛事,在该积分体系中,梁晶位列中国第一。黄印斌参加过该系列的多个50公里比赛。“5·22”白银黄河石林比赛当天,浙江莫干山的TNF越野比赛也同时开赛。

“50公里越野赛冠军收割机”的黄印斌,准备挑战100公里。杜观涛说,为了这一目标,黄印斌准备了近两年。

早在2019年,黄印斌就借宿在云南大理的一个朋友那里。刘盼盼说,“越野跑运动员在高海拔的高寒地带训练,才能出成绩。”

毕业之前,黄印斌对刘盼盼说过,毕业后会工作,跑步只是当成一个副业。“业余挣一点算一点。他还说,想带妈妈去北京看升国旗。”

但2020年毕业至今,黄印斌都没有真正地工作。“他一直想跑一场百公里。只是一直不确定跑哪一场。”杜观涛说,毕业后,黄印斌找到了原来在青海时的老教练王德明。

王德明已经转入江苏队,给他安排了冬季在山海关的训练。

因此,2020年冬至2021年春的几个月,黄印斌一直在山海关做准备性训练。“首先要使身体习惯能跑下来100公里的一个生理指标,再去考虑速度。所以,冬训就是一个储备,储备运动量和身体的各个素质。”同时,山海关的沙滩松软,奔跑时可以有效训练平衡力、控制力,“使用的腿部力量比陆地上要大好几倍。”

但黄印斌为什么会选择这次白银黄河石林的百公里越野赛?多位朋友推断,这可能只是他的临时决定。“他猛然间就晃出了一个点,他认为他已经练到了,就白银黄河石林这场比赛了,可以去了。”

于是,开赛前四五天,他才急匆匆地找人报名。

这是黄印斌的第一次100公里越野跑。没想到也成了他最后一次越野跑。

“疯子”的朋友们实地查看了那个“死亡地带”。“找到了梁晶最后一刻吃能量胶的地方,看到了梁晶爬行的地方,过了两天,即使山路被大雨冲刷过,仍然清晰可见他的活动痕迹”。距离梁晶30米外就是窑洞,“但是他连吃能量胶的力气都没有了”。

几位记者事后重走路线,采访救援的村民,发现山顶的赛道只有三十公分宽,“两边都是落差100米的山沟”,“很多人都是被风雨和冰雹打得,滚到山沟里,有的又爬上来。”

黄印斌是在距离起点31公里处被发现的。“他是脱离赛道最远的一个,但也只有百十米远,而他和梁晶之间,只有一个小土堆”,曹鹏飞在距离不远的赛道边上。“疯子”和朋友们推测,因为风雨和大雾,他们三个最后彼此不知道对方的位置。

虽然黄印斌的手机微信后来不知为何丢失了一些记录,但“疯子”还是找到了他的手表轨迹记录。这份记录显示了运动员每一公里所用的时间。

手表数据显示,26公里以前,黄印斌每公里耗时5分多钟,27公里后每公里耗时都在10分钟以上,并逐渐增加。32公里耗时20分钟,33公里耗时36分钟。显然,这里,他们不仅已经失温,而且很可能是在地上艰难爬行。

而在34公里,黄印斌耗时“8小时”,35公里耗时“11小时35分”,速度数据则为空白。这应该是黄印斌昏迷倒地的时段。

36至39公里,数据又快了起来,有一公里甚至只耗时51秒。“判定为救援队以及直升机数据。”“疯子”说。

令人难忘的还有行程轨迹图。约31公里处,黄印斌出现行踪反常,32公里附近在原地打转,33公里后,路线缠绕成一个密集的“线团”,34公里处,路线呈现出更复杂的纠缠形态。“这里肯定出了大问题。”

来源:凤凰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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