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孩子怎么会有病?你们这是在乱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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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岁的小美伸出手,手背上是圆点的伤疤,看起来是用圆规戳破的。她又将校服袖子卷起来,露出手臂,心理咨询师王静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她看到小美两只手的手腕至手肘处,密密麻麻遍布触目惊心的伤口,一条一条深浅不同的伤口,有些已经结疤,有些露出红肉。
王静询问小美,这是谁割的?小美说的话,让王静无法相信。没有任何人对小美实施伤害,多达近百条的伤口,全部为小美自己使用锋利的美工刀割伤。王静问,为什么要伤害自己?小美当时并没有回答。此后,小美被送进医院,诊断为轻度抑郁症。
小美的情况,在乡村并非孤例。据近期公布的《乡村儿童心理健康调查报告》显示,乡村儿童的抑郁检出率为25.2%,焦虑检出率为25.7%。该报告由香江社会救助基金会携手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国民心理健康评估发展中心联合展开,采用多种问卷,包括安徽、四川在内的七省十六所小学,5到15岁的1172个男生和1277个女生参与。
一个11岁的少女,为什么会拿刀割伤自己?王静想要找出答案>>

受访者供图
用自残释放情绪的乡村儿童
小美在某乡村小学就读,在与小美的接触过程中,王静的感觉是这个女孩子特别喜欢笑,笑容灿烂的模样,让人无法与抑郁症联系起来。
王静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小美时的场景,那时她在学校办公楼的一个会议室等小美前来。王静隔着窗户,看到小美从教室里走出来,一路上蹦蹦跳跳,小跑着来到会议室。从行为举动,看不出有悲伤的情绪。
小美礼貌地敲门,进入会议室。两个人面对面坐下,王静开始与小美聊天。第一次接触,王静也没有过多问什么问题,两个人像是朋友一样聊天,比如近况如何,校内学习,或是校外生活。
小美脸上笑意盎然,却不回答王静的话。王静目光中有温暖与真诚,这是她想要传递给小美的信息。王静在那里等待,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渐渐地,小美不笑了,突然之间,她开始落泪,她的哭没有声音。偌大的会议室,静寂沉默,眼泪顺着脸颊滑下,一颗颗滚落在小美的校服上,瞬间打湿一片。
随后,小美伸出手,将宽大的校服袖子向上拽了一下,露出了手臂。那一刻的时间似乎凝固了,王静看到两条手臂密密麻麻的刀疤,一条又一条,至少百余条刀疤遍布手腕至手肘处。看着触目惊心,无法相信一个11岁的少女遭遇了什么,才可以这样对待自己。
经过了解,小美的自残行为,与家庭、学业等因素有关。这些压力让小美感觉到无法承受时,会找到锋利的美工刀,“她会偷偷地割一下手臂,看到血流出来,有一种释放的感觉。”
小美的精神世界,曾经在王静上的心情颜色课中表露。课堂上每种颜色均代表一种心情,学生们可以自己定义心情的颜色是什么。小美交上来的心情颜色作业,三分之二的颜色是灰色。
而小美长期的自残,没有被发现的原因,一是她每一次用刀自残并不深,伤口不处理也会很快止血结疤。另一方面,小美很注意隐藏,宽大校服将伤口遮盖。她的父母常年在外地打工,爷爷奶奶在家照顾小美,很难发现小美的自残行为。
王静得知,小美的同学也有自残的行为发生。同在一个班级,彼此之间的关系也还不错。在学校之外的时间,会相约着一起去玩。小美的同学也会拿刀割伤自己,但也有同学,看到小美手臂上的伤口,也会劝她,不要再拿刀自残,效果并不大,小美仍然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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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被学校发现小美自残,通知了家长。小美的父母从外地赶回村子,带小美去医院看病,医生诊断为轻度抑郁症,开了一些药,让她带回家服用。
小美的经历,并非个案,儿童自残行为在乡村小学中存在,只是很多并未被外界所知。刘涛作为心理咨询师在某乡村小学开设心理健康课程时,看到了孩子们写的日记。一个10岁的孩子小强,在日记里讲述了一个灰暗的精神世界。小强在日记里透露出不开心的情绪,他选择抵抗不开心的方式,就是会拿起锋利的刀具划向自己,“那时小强会有痛的感觉,他讨厌不开心的自己,在日记里写不如去死。”
还有一个14岁的孩子小志,他在上课的时候突然站起来,老师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同学们都在看着他。小志随后的举动让全班人震惊:他紧跑几步,用头撞向了教室内的墙壁,鲜血顺着小志的额头流下来。同学们大叫起来,一些胆子小的女同学害怕地哭出了声音,老师赶快跑过去,将小志送往医院。
刘涛向记者介绍,小志随后多次发生用头去撞墙,或者是用头去撞桌角的情况。用头撞墙或桌面,与用刀割伤自己,同样属于自残行为。如果孩子们依赖自残的行为,才能够让心理上好受一点,那么他们就会很频繁地发生自残。
我的孩子怎么会有病?你们这是在乱搞!
王静长期为乡村儿童进行心理健康咨询方面的工作,每位儿童咨询时间约为两个月,一周一次,持续进行八次心理咨询服务。在她看来,很多儿童并没有发生丧亲或者是家庭重大变故等成年人认为的大事,只是一些小事日积月累,最终导致孩子们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
比如同伴关系的变化,和很要好的朋友绝交,和同学产生矛盾;学习方面遭遇挫折,遇到一个比较重要的考试,成绩不理想等等;父母的关心不够,对孩子一点点的错误便会指责等等。
王静表示,导致乡村儿童抑郁的主要原因,可能在成年人认为,并没有什么大的事件。但从孩子们的角度,这些事情却比天大,情绪得不到舒解,长期的精神压力导致孩子罹患抑郁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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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涛接触到一些家长,发现绝大多数孩子与父母之间并没有什么交流。一个11岁的女孩子曾告诉刘涛,自己家庭条件一般,父母为了生活每天早出晚归,挣钱也不多,非常累,没有时间关心她的成长,“和父母关系不太亲密,她感觉到孤独,担心自己提出要求得不到满足,会说不出口。”
《乡村儿童心理健康调查报告》显示,家庭的和睦程度对儿童的影响最大。家人间动手打架越频繁,乡村儿童的抑郁,焦虑水平越高,问题行为越严重。父母的文化程度,对儿童的心理健康也会产生影响。可以看到,父亲文化程度在小学及以下的儿童,不论抑郁率、焦虑率还是问题行为,都高于其他。
调查显示乡村儿童的抑郁、焦虑以及问题行为得分与父母教育投入呈显著负相关,即父母投入越多,抑郁、焦虑及问题行为越少。此外,是否为独生子女,在家中的排行,以及家人间的和睦程度,对乡村儿童的心理健康也会产生一定的影响:独生子女明显呈现问题行为较多;家中排行第三及以上的乡村儿童抑郁检出率最高,问题行为也最严重。
王静、刘涛在工作当中,遇到很多乡村儿童的家长并不认同心理健康对孩子的重要影响,他们更关注学习成绩,并且愿意为此投入更多的金钱与精力。
有一次,王静鼓励一个男学生回到家后以积极的态度生活,勇敢地面对导致情绪变化的事件。结果这名孩子回到家后,将王静的话告诉了家长,本意是获得父母的支持,结果父亲一句你做得这个事情没有意义,还是应该好好学习。孩子本来在接受心理健康咨询服务后,有意愿改变,但回到家,因父母的不支持,情况反而变得更加糟糕。
王静还遇到过一名家长,在老师通知他来到校园,告诉家长孩子有抑郁症的倾向,希望能够多一些时间关注孩子的心理健康。这位家长当着老师的面责备,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一点都不让家长省心。王静表示,父母不认为孩子不开心、情绪上的变化是一种心理疾病,家长的不认同,不接受,会促使孩子病情进一步加重。
有一个9岁的女孩子,在发生自残事件后,学校通知了家长。这位家长的做法并不是寻找原因,而是责怪孩子惹事,又指责学校没有管好学生。刘涛表示,经过家访等调查,发现这个女孩子小时候没有在父母身边长大。父母在外打工,从事较为繁重的工作,回到家非常累了,对女孩子的期待就是乖一些,不要惹事。还有一些家长,不和孩子交流沟通,对孩子的要求就是好好上学,帮忙做家务。
刘涛、王静向乡村儿童提供免费的心理健康咨询服务,需要得到学校、学生、学生家长三方签字同意。往往学生、学校都同意了,会在学生家长环节否决。刘涛表示,家长们会认为我的孩子怎么会有病,会指责心理咨询师是在乱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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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儿童在接受王静的心理健康咨询服务时,王静总是会注意孩子与父母间的关系。她告诉记者,如果要找一个共性,当乡村儿童出现心理抑郁症的情况时,大部分是发展到很严重的情况,比如自残行为被发现。孩子的父母并不太关注孩子心理方面的健康需求。谈到心理咨询,在一些人看来就是精神病了。
王静表示,孩子的长辈们,尤其是父母对乡村儿童心理健康的认知出现偏差,对孩子会造成巨大的心理压力。孩子们会认为自己是异常的,接受心理健康咨询服务就是有精神疾病,会产生自卑情绪,“心理健康咨询污名化的表述,对孩子们而言,显然有害无益。”
乡村儿童心理疏导亟待多方配合
在王静、刘涛接触到的乡村儿童抑郁症案例中,绝大多数情况下,学校是第一个发现者。
有一个13岁的女孩子,在就读的学校住宿,凌晨时分用刀自残,被同宿舍的人发现,连忙报告给宿管。宿管通知老师后,与其他老师一起将女孩子送到医院,并通知家长。
第二天,学校负责人找到香江社会救助基金会寻求帮助。基金会有一个香江心灵成长计划项目,该项目关注乡村儿童心理健康等公益领域。
项目负责人周蓝岚向记者介绍,学校往往发生自残或自杀的学生案例,校方才会注意到乡村儿童的心理健康,找到基金会寻求帮助。对儿童心理健康教育的误解,也让学校方面认为心理咨询是万能药,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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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一位校长找到项目组,表示学校里丢东西,有几名学生具有极大的嫌疑。一位校方负责人问,学生偷东西了,你能去和他们聊一聊,发现是谁偷的吗?面对如此要求,周蓝岚哭笑不得,她告诉记者,儿童心理健康咨询做不到发现谁是偷东西的人。
另一个乡村学校,每一个年级都有学习成绩很差的学生。尤其是五、六年级的学生成绩,在所在乡镇排名倒数。这位校长筛选了一些成绩差的学生,邀请项目组成员到校,希望通过做心理咨询,让孩子们爱上学习。
周蓝岚无奈地向记者表示,学校的负责人认为,心理咨询师来给孩子聊一次天,就会热爱学习了,“我们会说,我们做不到,这不是变魔法。”结果对方说,办不到,那你们就不用过来了。
王静有一次与某乡村学校校长、副校长一起交流,希望公益组织能够与学校合作,进行免费的儿童心理健康方面的工作。结果两位负责人统一口径,认为乡村学校的孩子单纯,不会有心理问题。正因为没有问题,所以更不希望有一些包括青春期教育、心理健康教育等方面的干扰。
这位校长甚至告诉王静,你不告诉这些孩子,他们就不会懂。你告诉孩子们了,他们懂了,学校方面就更难管了。最终,学校拒绝了王静,往往此时,王静非常失落。但现实如此,王静只能接受,期待下一个校方负责人,会认同乡村儿童心理健康教育理念。
周蓝岚告诉记者,在乡村教育层面,老师对心理健康的知识几乎是空白的,比较缺乏。而学校甚至县级教育主管部门负责人对乡村儿童心理健康教育的理念是否认同,会影响到乡村儿童心理健康教育会不会纳入教学内容。
据了解,教育部等部门连续颁发了《关于加强学生心理健康管理工作的通知》、《关于全面加强和改进新时代学校卫生与健康教育工作的意见》等文件,其中便有要求中小学按比例配置心理教师,提高心理教师待遇等举措。
实际上的情况,目前一些乡村学校在这方面远远达不到相关部门的要求。香江社会救助基金会秘书长胡玉萍向记者介绍,在乡村学校层面,首先面临的问题是没有心理老师,也没有相关的心理健康方面的课程。但义务教育的硬性要求,比如在学校的评估指标里,是要求学校配备心理咨询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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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乡村学校,心理咨询室按照要求配置,硬件设施等方面完善,软件方面匮乏。胡玉萍接触过的大部分乡村学校,并没有心理课程与心理老师。胡玉萍介绍,目前一些乡村学校是由社工组织提供相关心理课程服务,另外一些则是由社会上的公益组织,免费提供面向乡村学校的心理健康课程服务。
现实层面,因对儿童心理健康课程的不理解,一些乡村学校的老师对此并不支持。王静曾在某乡村小学看到,她为一个13岁的男孩子提供心理咨询服务时,这个男孩子坐在椅子上,却并不愿意交流。经过耐心沟通,男孩子才告诉王静,在从教室来到心理咨询室的路上,一名老师见到他说,有病的孩子才需要去做心理咨询,你怎么也要去?
王静无奈地表示,从老师的角度,并不认同为孩子们提供的心理健康咨询。这位老师的表述,对男孩子造成巨大的心理压力。男孩子很不开心,自己被人当作精神病,尤其是这个人是老师的时候。
一些乡村学校、老师、家长对儿童心理健康并不重视,往往会导致孩子遭遇极大压力。小美被确诊为抑郁症后,其父母带她看病,也根据医嘱购买药品。但随后不久,小美便停了药,问其原因,该名家长一直坚信自己的孩子没有病,并不需要吃药治疗。
也有部分家长,在得知孩子确诊抑郁症后,认同王静的服务,一直坚持为孩子治疗。每每此时,王静总是会觉得欣慰。她向记者表示,这些孩子们生活在乡村,父母为了生活打工,没有足够的时间陪伴他们成长,缺少心理关注,但是孩子们需要一个健康的心理成长环境。她说:“我认为每个孩子都值得珍惜,为此无论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为保护未成年人及受访者隐私,除周蓝岚、胡玉萍外,均为化名。)
来源:凤凰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