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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卖掉的孩子长大了:亲疏两难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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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南风窗

孙卓决定回到亲生父母孙海洋、彭四英身边。

做出选择,并不容易,十几年来,养父母就是他的家人。正如孙卓在认亲前接受采访时所说的:“我只有十几岁,这十几年是我全部的人生”。

在寻亲这条路上,有的寻亲者不惜一切坚持回到亲生父母身边、有人选择继续陪伴养父母,都是他们的自由意愿。

但另一边,公众舆论黑白分明:没有“养父母”,只有买家,犯罪就是犯罪,罪犯不该获得亲子之情。可从人的朴素感情出发,“生”与“养”都包含“恩情”,当一个孩子得知真相,他们原本成长起来的对于家庭、自我的认知,瞬间被置于了一个危机四伏的十字路口,伦理上的围困与拥堵,造成了一种充满压迫感的情感宕失。

而自幼被剥离了最初家庭的寻亲者,又有被拐、送养、弃养的不同情况,更加剧了他们的情感宕失,陷入两难。

被抽走的人生

2005年10月18日,6岁的程颖在西安一个公交车站被人贩子拐走,接着被以1万元卖给了一对河南夫妇。

彼时程颖是有记忆的,她深知眼前这对夫妇并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因为害怕自己忘记爸妈,她把“程颖、西安大白杨”几个字偷偷写在纸上,让纸张代替自己的记忆。

(西安“大白杨村”旧照)

从10岁起,程颖开始自己上网搜索相关信息,同时持续数年省下早饭钱积攒回家路费,还偷偷去公安机关留血样,而她的亲生父母多年来也在寻找走失的女儿。

直到15岁上高中那年,在寻亲志愿者的帮助下,程颖终于找到了当年的“大白杨”,那是个城中村。

9年过去,最终相见的程颖与爸妈的第一次对话是:

“谢谢你们这么多年都没有放弃我。”

“你都没有放弃,我们怎么可能放弃呢。”

对养父母的感情,程颖在公开采访里这样描述:“他们没亏待我,但我对他们挺害怕的,不知道为什么。”

相比程颖终和亲生父母团聚,杨妞妞就没有那么幸运。

2021年5月,时隔25年,30岁的杨妞妞终于找到了自己贵州织金的家,遗憾的是,她的亲生父母早已去世多年。

虽然当年被拐走时杨妞妞只有5岁,但她清晰地记得父亲的名字(音)、自己的小名,家住火车道附近,旁边有大山。人贩子将她卖给一个聋哑人作养女,那年杨妞妞已经开始记事,她记得自己亲耳听到,人贩子和中间人告诉奶奶,这孩子是被弃养的。

偶尔以为自己真的是被弃养的,偶尔又怀疑自己是被偷或拐走的,脑海里偶尔瞬间闪回亲生父母的脸,她坚信那是一种“宠爱”的眼神。

但杨妞妞也告诉南风窗,20多年来,养父与奶奶对自己都视作己出。小时候杨妞妞被米汤烫伤了腿,为了防止留疤穿裙子不好看,聋哑父亲走了很远的路去给她找偏方;念完小学,虽然家里条件贫寒,但奶奶“砸锅卖铁也要给我念书”。

那是一种介于两个家庭的犹疑。曾经杨妞妞也想过走,但没钱,没有目的地,也没有胆量,她害怕自己“万一找不到家,连河北也回不来了怎么办?”

直到2012年初为人母后,在与女儿的感情触动下,杨妞妞才正式开始通过网络寻亲。“我想,就算是被卖掉的,我也要找到他们,给他们看看,你看,不要我,我也可以过得好好的。”杨妞妞告诉南风窗记者。

(幼年的杨妞妞和亲生父母)

今年5月寻亲成功后,第一次回到贵州,杨妞妞被村里一大家子人的热情惊呆了。虽然父母不在了,但光是小姨就有5个,加上舅舅、叔伯、姑姑和他们的孩子,一整天都围着杨妞妞“妞花”“妞花”地热络聊天。

让杨妞妞感动的是:“我们的脸就像复制的一样,我姐姐,我堂妹,表妹。跟我长得都很像,往那一站就是自己人,说话的神态,五官,体型……一点都不觉得陌生。我跟姐姐从小就牵着手,见面后我姐姐也是牵着我手。还是小时候的感觉。”

亲疏两难的真相

46岁的英子是14岁那年被拐走的。

1989年春天的一个下午,一个老头来到英子家门口,哄骗说要带她去找亲戚,14岁的英子就那样毫无戒备地跟着走了。

她被卖给了福建安溪一户更穷困的农人家中,继续过着放牛割草的日子,“每天就是不停地干活”,她没有从养父母这里感受到亲情,不停劳作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她结婚成家,去了新疆定居。

2021年7月,她才在好友的帮助下,上网注册了寻亲信息。一个月后,就有志愿者联系英子,锁定了其亲生父母。可父亲已经早早去世了。

目前因为疫情,她还没能回家与亲人相见。但这几个月内,原生家庭的姐姐、母亲三天两头就打电话过来关心她,而反观养父母家庭,她在新疆这13年,他们只主动打来过一次电话。

在这样的对比中,英子笃信:“亲生的就是亲生的,变不了。”

(时隔32年,英子与亲人紧紧相拥)

不同于英子是被拐卖走的,今年22岁的秦帆是被亲生父母送养的。在对南风窗的讲述里,她毫不犹豫称自己的养父母为“爸妈”。

9岁那年,三年级的秦帆偶然在家中柜子里偶然翻到一本薄薄的册子,封面写着“收养证明”,里面除了爸爸妈妈的名字,还记录了“收养经过”。“说是一天晚上,我爸妈在家门外听见婴儿哭声,把孩子抱进来,决定收养她。”

但因为当时还小,秦帆看不大懂,直到十年后,大三年级上学期的冬天,秦帆偶然在网上看到一个关于领养的帖子,拿去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妈妈,没想到,妈妈当场承认了。

秦帆告诉南风窗,事实与收养证明上有出入。20多年前,30多岁的养父母一直没有生养,家里有些着急,得知有一对愿意送养女儿的农村夫妻,那个女孩就是才1岁出头的秦帆。

得知真相的那个寒假,秦帆已经20岁了,有段时间秦帆一想起这事就会掉眼泪,偶尔会梦到和亲生父母相见的场景,醒来后觉得难过,“他们为什么不来找我?”

爸妈主动带她去湖南岳阳寻找亲生父母,还准备好了登门的礼物。但年代久远,最终没有找到。倒是养父母提出继续找,或者求助媒体,但秦帆拒绝了。

“我觉得要费这么大劲,付出的越多我心里会越失衡,会觉得亲生父母欠我的和我爸爸妈妈的更多。”秦帆说。

不过,秦帆庆幸自己在养父母家庭得到了充分的爱,家人也支持她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并嘱咐她不要记恨他们,渐渐地秦帆觉得,“能见到亲生父母也是一件好事。他们(养父母)希望我能有更多的亲人,也希望那边的亲生姊妹能在以后的日子里和我互相陪伴。”

如果有一天找到了,“可能逢年过节也去看看他们,但不会和他们一起生活,不会承担他们的养老,只当做亲戚往来。”

不论是被拐卖还是送养,那些被剥离了亲生父母家庭的孩子求溯自己的身世的前后过程,内心总有揪扯,总有隐痛,也有对人性冷暖的鲜明感知。

回不去的家

今年36岁的陈深从小就知道自己是5岁时在长沙橘子洲边被拐走的,但他也承认自己已有的人生安稳而幸福。

30多年来,养父母对他都很好,陈深也从未想要去寻找生父母。直到前几年,不知怎地,他突然有了寻亲的念头。

陈深输入记忆中自己的小名、出生时间和出生地等关键词,他竟没费多少工夫就找到了自己的亲生父母的信息。记忆中的家庭原来近在咫尺,但他并不敢、也不愿相认。

陈深以热心网友的身份与亲生父亲聊了几句,知道“他们很好”,也知道了亲生父母在自己丢后又生了个女儿,他觉得,这就够了。

他内心也有纠结。“一直逃避,但背地里默默承受着万分纠结。”这份纠结也许源于对现在稳定生活状况的一种守护,“人的一生很短暂,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了。”

他想,丢掉的儿子可能会成为生父母心中的一个缺失,但如果真的找回来了,他们已经年迈的生活未必会变得更好。

也可能,他更恐惧的是,如果真的回家了,亲生父母未必对自己有感情,如果再牵扯到利益瓜葛,“我就是个纯粹的外人了”。

他把自己的想法匿名发在社交网络上,却立刻招来大批谩骂和批评:“凉薄”“自私”“残忍”,甚至“认贼作父”,还有人觉得,可能是亲生父母的经济条件不如养父母,陈深才不会去相认。还有人留言泣诉:“你真的能理解丢掉孩子的痛吗?”“那份情感是永久无法割舍的”……

一次次拐卖寻亲的故事被曝光后,舆论纷纷声讨“不能将买家称为养父母”,公众站在上帝视角,很容易区分开“红”“黑”两方,但对于真正的受害者——那些被当做商品一样转手的孩子们而言,要坚定不移地选择“红方”,不仅是一个道德问题,更是感情问题。

若展开不同寻亲者的故事细节,让他们陷入情感和道德困境的核心,有时是主动送养的亲生父母、有时是作为买家的养父母——当然,更有最招人恨、为人性的私欲牵线搭桥、实施操作并从中牟利的人贩子。

(电影《亲爱的》中,黄渤饰演的父亲的原型,现实中已经找到了孩子)

对于被拐卖的记忆,不论过去多少年,杨妞妞全部的痛苦和仇恨都只来源于人贩子。

据杨妞妞姐姐的讲述,25年前,妹妹丢了后,父亲开始酗酒,父母时常吵架,准备要盖的房子也废弃了,没几年,父母相继因病去世,成为杨妞妞寻亲的遗憾。

当年被拐后,村里流言四起,这些伤害了她的父母,也刺痛了多年后寻亲归来的她,一次拐卖,一个家庭整个儿地被砸碎了。

杨妞妞还记得,1995年,她被人贩子带到河北邯郸,在火车站吃饭的时候被拳打脚踢,踹到在地上踢了好几脚,不敢反抗了。

被卖之前住在人贩子家里,人贩子给她洗头,用暖壶里的水直接往杨妞妞头上倒,杨妞妞被烫得直哭。晚上,人贩子和一个“中间人”在房间里睡觉,杨妞妞就在外边没有暖气的院子里待一整夜。

后来到了聋哑父亲家里,杨妞妞就像一只受到惊吓过度的小羊,常常躲在桌子底下不肯出来。她甚至觉得,是养父将她从人贩子的魔爪里救了出来。

“我比谁都恨改变我生活的人,但是我们不能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杨妞妞想,对于她那善良的养父,她不能否认心怀感激与爱。

南风窗记者在就这个话题与梅姨案寻子15年的父亲申军良交流时,他提到,寻回来的申聪,仍然会雷打不动地定期给抚养自己的奶奶通视频电话,申军良无奈道:“孩子没有错,这一切都是人贩子带来的。”

原标题:被卖掉的孩子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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